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橋跨黃金城(4)


  5 卡夫卡

  今日留居在布拉格的猶太人,已經不多了。曾經,他們有功于發展黃金城的經濟與文化,但是往往贏不到當地捷克人的友誼。最狠的還是希特勒。他的計劃是要 「徹底解決」,只保留一座「滅族絕種博物館」,那就是今日倖存的六座猶太教堂和一座猶太公墓。

  德文與捷克文並為捷克的文學語言。裡爾克(R.M.Rilke,1875——1926)、費爾非(Franz Werfel,1890—1945)、卡夫卡(Franz Kafka,1883—1924)同為誕生於布拉格的德語作家,但是前二人的交遊不出猶太與德裔的圈子,倒是猶太裔的卡夫卡有意和當地的捷克人來往,並且公開支持社會主義。

  然而就像他小說中的人物一樣,卡夫卡始終突不破自己的困境,註定要不快樂一生。身為猶太種,他成為反猶太的對象。來自德語家庭,他得承受捷克人民的敵視。父親是殷商,他又不見容於無產階級。另一層不快則由於厭恨自己的職業:他在「勞工意外保險協會」一連做了十四年的公務員,也難怪他對官僚制度的荒謬著墨尤多。

  此外,卡夫卡和女人之間亦多矛盾:他先後訂過兩次婚,都沒有下文。但是一直壓迫著他、使他的人格扭曲變形的,是他那壯碩而獨斷的父親。在一封沒有寄出的信裡,卡夫卡怪父親不瞭解他,使他喪失信心,並且產生罪惡感。他父親甚至罵他做「蟲豸」(ein ungeziefer)。緊張的家庭生活,強烈的宗教疑問,不斷折磨著他。在《審判》、《城堡》、《變形記》等作品中,年輕的主角總是遭受父權人物或當局誤解、誤判、虐待,甚至殺害。

  就這麼,這苦悶而焦慮的心靈在晝魘裡徘徊夢遊,一生都自困於布拉格的迷宮,直到末年,才因肺病死於維也納近郊的療養院。生前他發表的作品太少,未能成名,甚至臨終都囑友人布洛德(Max Brod)將他的遺稿一燒了之。幸而布洛德不但不聽他的,反而將那些傑作,連同三千頁的日記、書信,都編妥印出。不幸在納粹然後是共產黨的政權下,這些作品都無法流通。一九三一年,他的許多手稿被蓋世太保沒收,從此沒有下文。後來,他的三個姊妹都被送去集中營,慘遭殺害。

  直到五十年代,在卡夫卡死後三十年,他的德文作品才譯成了捷克文,並經蘇格蘭詩人繆爾夫婦(Edwin and Willa Muir)譯成英文。

  布拉格,美麗而悲哀的黃金城,其猶太經驗尤其可哀。這金碧輝煌的文化古都,到處都聽得見卡夫卡咳嗽的回聲。最富於市井風味歷史趣味的老城廣場(Staromes tske namesti),有一座十八世紀洛可可式的金斯基宮,卡夫卡就在裡面的德文學校讀過書,他的父親也在裡面開過時裝配件店。廣場的對面,還有卡夫卡藝廊。猶太區的入口處,梅索街五號有卡夫卡的雕像。許多書店的櫥窗裡都擺著他的書,掛著他的畫像。

  畫中的卡夫卡濃眉大眼,憂鬱的眼神滿含焦灼,那一對瞳仁正是高高的獄窗,深囚的靈魂就攀在窗口向外窺探。黑髮蓄成平頭、低壓在額頭上。招風的大耳朵突出於兩側,警醒得似乎在收聽什麼可疑、可驚的動靜。挺直的鼻樑,輪廓剛勁地從眉心削落下來,被豐滿而富感性的嘴唇托個正著。

  布拉格的迷宮把彷徨的卡夫卡困成了一場惡夢,最後這惡夢卻回過頭來,為這座黃金城加上了桂冠。

  6 遭竊記

  布拉格的地鐵也叫Metro,沒有巴黎、倫敦的規模,只有三線,卻也乾淨、迅疾、方便,而且便宜。令人吃驚的是:地道挖得很深,而自動電梯不但斜坡陡峭,並且移得很快,起步要是踏不穩准,同時牢牢抓住扶手,就很容易跌跤。梯道斜落而長,分為兩層,每層都有五樓那麼高。斜降而下,雖無滑雪那麼迅猛,勢亦可驚。俯衝之際,下瞰深谷,令人有伊于胡底之憂。

  布城人口一百二十多萬,街上並不顯得怎麼熙來攘往,可是地鐵站上卻真是擠,也許不是那麼擠,而是因為電梯太快,加以一邊俯衝而下,另一邊則仰昂而上,倍增交錯之勢,令人分外緊張。尖峰時段,車上摩肩擦背,就更擠了。

  我們一到布拉格,駐捷克代表處的謝新平代表伉儷及黃顧問接機設宴,席間不免問起當地的治安。主人笑了一下說:「倒不會搶,可是扒手不少,也得提防。」 大家松了一口氣,隱地卻說:「不搶就好。至於偷嘛,也是憑智慧——」逗得大家笑了。

  從此我們心上有了小偷的陰影,尤其一進地鐵站,嚮導茵西就會提醒大家加強戒備。我在國外旅行,只要有機會搭地鐵,很少放過,覺得跟當地中、下層民眾擠在一起,雖然說不上什麼「深入民間」,至少也算見到了當地生活的某一橫剖面,能與當地人同一節奏,總是值得。

  有一天,在布拉格擁擠的地鐵車上,見一乾瘦老者聲色頗厲地在責備幾個少女,老者手拉吊環而立,少女們則坐在一排。開始我們以為那滔滔不絕的斯拉夫語,是長輩在訓晚輩,直到一位少女赧赧含笑站起來,而老者立刻向空位上坐下去,才恍然他們並非一家人,而是老者責駡年輕人不懂讓座,有失敬老之禮。我們頗有感慨,覺得那老叟能理直氣壯地當眾要年輕人讓座,足見古禮尚未盡失,民風未盡澆薄。

  不料第二天在同樣滿座的地鐵車上,一位十五六歲的男孩,像是中學生模樣,竟然起身讓我,令我很感意外。不忍辜負這好孩子的美意,我一面笑謝,一面立刻坐了下去。那孩子「日行一善」,似乎還有點害羞,竟然半別過臉去。這一幕給我的印象至深,迄今溫馨猶在心頭。這小小的國民外交家,一念之仁,贏得遊客由衰的銘感,勝過了千言不慚的觀光手冊。苦難的波希米亞人,一連經歷了納粹等許多淩虐折磨,竟然還有這麼善良的子弟,令人對「共產國家」不禁改觀。

  到布拉格第四天的晚上,我們乘地鐵四旅館。車到共和廣場站(Mamesti Repu blicky),五個人都已下車,我跟在後面,正要跨出車廂,忽聽有人大叫「錢包!錢包!」聲高而情急。等我定過神來,隱地已沖回車上,後面跟著茵西。車廂裡一陣驚愕錯亂,只聽見隱地說:「證件全不見了!」整個車廂的目光都蝟聚在隱地身上,看著他抓住一個六十上下的老人,抓住那老人手上的棕色提袋,打開一看—— 卻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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