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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日


   (四月初二日)

  晴和。

  自入夏以來,我幾無一日不在病中,不三五天,氣候一變,忽又發熱,飲食亦大為減少,又怕熱,又惡寒,穿衣多則汗不止,穿少又受涼。喉痹也發了,聲音經常是嘶嗄的。身體已如紙紮人,僅僅幾根骨頭了。

  最近心理,特別現出病態,肝火極旺,容易暴怒,遇一毫不足道之小事,都大生其氣。喜怒哀懼,都不能自製,這是非常危險的事。因為自己明知道不應該,而偏常犯此毛病,事後又懊悔,我真不知是什麼緣故?自己尋死嗎?……

  本來,夏初的氣候變化也太劇烈,天太壞了,但,自己應該用理智來抑制啊!

  在病態的暴怒中,最容易露出我的先天的劣根性。這一點,我是非常不及詠蘭的。詠蘭的先天的性情之偉大,是那樣的赤誠,熱烈而純潔。我覺得在人類中是最難得的。她的氣量之寬洪正大,幾乎超越古代之所謂「宰相」也者之上。而我,要不是後天的修養,要不是十多年來畸離苦難生活的磨折,還不知道要變成一個什麼人呢?當然,我還沒有太壞的先天劣根性,不過比起詠蘭來差得一點吧了!但,已夠痛苦了。

  詠蘭和我的先天劣根性鬥爭,給了我不少的益處,收了洪〔宏〕大的效果。正如我和她的後天劣根性鬥爭一樣。我進步,她也在進步!

  後天的劣根性,多半是外表的,只要先天純潔,克服到〔倒〕容易。但先天的劣根性,卻是內在的。即使後天純潔,有理智、自己時刻留心,有時在不自覺中,仍不免要露出狐狸尾巴,這是一種不輕的痛苦。

  由於這,使我想起人類最普遍,最悲慘的劣根性「報復欲」來。沒有一個人不以「報復」為人生最大的快樂的。於是整個的人類,都陷於「互相報復」的不可拔的悲境裡。這使我想起契訶夫的《壞孩子》,想起我的許多朋友和親戚來。

  防禦和抵抗不是「報復」。「與〔予〕打擊者以打擊」,尤其不是「報復」。這是人類的真理!

  基督教的「打了左臉還要送右臉給人家打」,是比「報復欲」還要壞的劣根性。因為他的目的在故意更進一步地增加對方的罪惡,自己卻得了無言的「報復」的勝利。其用心之險惡、卑劣、更甚於明顯的報復者。

  (以上摘入《太陽從西邊出來》)

  一 個 故 事

  「你說這次南昌的慘劇麼,唉!南昌又算什麼,在南昌以前,不知有多少中國人民家產為日本鬼子毀了,也不知有多少家庭弄得家破人亡,現在,我就我知道的事實中告訴你一個,當去年杭州失守的時候,我有一個朋友,他是浙江省政府××廳的科長,杭州人,住在杭州幾十年,家產近五萬元(包括不動產),而這五萬元是他一生一世辛辛苦苦積下來的,每月又有二三百元靠得住的收入,家中人口不多,夫妻以外,一個大女兒,十七八歲光景,一個孩子,六歲左右,自己還不到四十歲,妻子也是四十多歲,長得漂亮,還只看得三十幾,住在自己一棟小洋房裡,度著安定溫飽的生活,我們朋友都喊他做神仙。憑你說,這不是神仙是什麼?

  不料淞滬抗戰爆發,接著杭州緊張,這一家就不神仙了,不神仙還不要緊,憑他的產業人口又簡單,也還有逃難的資格,而他戀戀不捨他的不動產,他的小洋房,他的地產,他的那些搬不動的紅木家具,還有他所愛的一些寶貝玩意呢,他一直守在他的小洋房裡,總希望戰爭會停下,不致真的波及到杭州來,可是一切都不如他所期待的那麼圓滿,杭州可以聽到炮聲了,那時他才收拾了細軟和現款,忍痛告別了不動產和小洋房,帶了他的小孩子開始逃難,但可遲了,那時,一切交通工具都沒有了,他們一家是從杭州步行出來的,可憐這一家人都是過慣了舒服日子的,做夢都沒有走過長路,一家人叫苦連天的在田野山林間逃命,後面的炮聲,越來越近,跑不動也得跑,但是,敵人不知道什麼時候迂回到他們的前面,(當然不是為他一家人)等到他們發現前面有敵人的時候,這一家人慌了,最討厭的是大女兒,十七八歲的女人,敵人看見,就不得了,夫妻子女商量的結果,還是女兒好,膽大,為了免除因她一人而牽累及全家的生命,她堅決的說:「爸爸媽媽,你們帶了弟弟先從那邊山上逃罷,我一個人後走,就是遇到了敵人,也只犧牲我一個人。」沒法,他們只得順從了女兒的意思,兩夫妻帶了兒子從旁邊的山上逃走了,女兒也慢慢地在後面,果不出所料,沒有好久,這不幸的女孩子被敵軍發現,這時,他們夫婦還沒有走遠,待回轉頭來,從山林中偷望女兒的時候,女兒正在與敵軍掙扎,因了堅拒獸軍,結果是赤條條的死在獸軍——即日本天皇的皇軍——的刺刀下,眼見屍體躺在田裡,他們只有咬緊牙關流眼淚,不能去收屍,而且敵軍仍不斷的從四面八方擁來,他們躲在山上也不是辦法,於是,又繼續的逃,他們以為沒有了女兒,就是萬一遇見了敵軍也無關係,哼!其實一萬個不然,獸軍只要是女人就姦淫的,不管十七八也好,六十七八也好,逃不多遠,他們終被敵軍發現,這一發現可就糟透了個糕,除開將他的包袱(包袱裡完全是細軟和現款)老婆搶去,還將他和他的孩子綁在樹上,準備用子彈點名,他的老婆真是一個好老婆,這時看見丈夫孩子都將沒命,就向敵軍攜帶的狗通譯說:「請他們不要殺我的丈夫和孩子,不然,我死也不從的。」狗通譯明明白白向獸軍說,獸軍聽了一陣子鬼笑,感到這個婦人有意思,樂開了,就向婦人說:「你愛我,好,不殺。」這樣,她的丈夫和孩子在她的犧牲之下活了性命,不特活了性命,而且敵軍還派人護送他們父子一程,分手時還特地送了他們二十塊錢做路費,至於他的妻子遭遇如何,是可以想像得到的。

  這已經夠慘了,不,還有慘事在後面呢,父子二人帶了僅有二十塊錢,好不容易逃出了危險地界,輾轉逃到金華。到金華後,不料孩子生起病來,這時,二十塊錢早已花光,住在難民收容所裡,那裡還有錢診病,不到幾天,孩子一命嗚呼!

  當他將孩子埋葬以後,他回想到杭州出來的情景,而現在只剩得了孑然一身,兩袖清風,變成了一個窮光蛋,他的神精起了變化,人到了這時候,不瘋也要瘋了,不久他的一個親戚無意中在難民所發現了他,親戚也是因為逃難弄光了錢,不過沒有他那麼慘。同時,他的親戚知道他有個朋友在福建建陽某機關任職,就設法借了十幾塊錢給他做路費,勸他到建陽去找那個朋友,他糊裡糊塗從麗水龍泉蒲城來到建陽,跑到那機關一問,天,那個朋友上個月調到福州去了,他的路費也花光了。這一來,他好像乞丐一樣了,在建陽還有他杭州的同鄉,大家想法子維持他的生活,等到我知道他在建陽的時候,我連忙從邵武趕到建陽,在一家破爛不堪的小旅館裡我發現了他了,他憔悴得不像一個人了,他和我是老熟人,可是見了面,他竟像不認識我似的問我貴姓。等我詳細說給他聽,他仿佛夢中醒過來似的,才弄清楚,他的精神是起了變化,近乎瘋了。

  我們不能望著他死,後來,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將他介紹到一個機關做書記,三十塊一月,我們都怕他自殺,他的遭遇太慘了,他常常無緣無故打自己的嘴巴,邊打邊念著:「你這個無用的東西又不死」。也常常用拳頭,搗桌子,咬牙切齒咆哮著:「日本鬼子,日本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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