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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一日


  回憶·感想·日記·筆記·雜記

  一九三九度

  二月一日 大雨

  無論什麼時候開始寫日記,都不嫌遲。人,總是進步的。今天覺得昨天的不是,明天也許又會覺得今天的不對。這就是一本〔面〕很好的鏡子——一部攝影機。它會詳細地照出你自己的生命的旅程,永不漠〔磨〕滅。

  人的心地,應該同雪一樣的潔白,火一樣的熱情,日月一樣的光明,正大。人的心地應該永無污濁。人應該沒有隱私,而尤其不應該有陰謀。人應該做到終身無不可告人之事。

  日記原是記個人之私事,原是寫給自己一個人看的,這就是永遠留著自己的痕跡,給自己看。今天看昨天的我是否潔白、光明。明天又可以看今天的我。假如自己的心地有了污濁,一留上去,便永遠不可洗刷了。

  無論什麼東西,都應該記在日記裡,即算是污濁吧,如果有了,就應該記上去,使自己永遠抱愧,永遠紅臉,而有所警惕,永不再染,再犯。

  如果有什麼東西——就是說隱私之類——自己懼怕寫在日記本裡,或竟隱瞞起來,甚至於毫不抱愧,那麼,這個人將永無救藥。

  人不能夠沒有「過失」。我不相信聖人沒有過失的鬼話,因為我根本不相信有聖人。但人萬不可有污點。「過失」可以改,「過失」不能算作罪惡,污點不但是正式的罪惡,而且永遠不能夠洗刷的。

  明知故犯的是罪惡,是污點。不知而偶犯的,才是過失。

  日記不是寫給人家看的,所以不應該給人家看。假如人家偷看了你的日記,而你並不難過,無所抱愧,那才算是一個真正潔白的人。

  我的日記又是讀書筆記,現時雜記,未來感想,過去回憶。所以,我總稱之為「材料庫」,也就是隨時隨刻的寫作的泉源。

  奇怪,我堅決地相信高爾基、契訶夫的心地沒有隱私,我相信魯迅和羅曼·羅蘭的一生決無不可告人之事。但我不相信託爾斯泰這老頭兒的心地,表現在作品裡的是太偉大了,但他在晚年還懷疑他的姨太太愛上了高爾基,並且為此而痛苦,這真是奇怪而好笑的事。

  不知道怎樣的,我一開始就不歡喜紀德,並不是因為他寫了《從蘇聯歸來》以後。我看了他的《田園交響樂》,就是這樣覺得。《田園交響樂》是美麗的東西,冷豔的東西,好是好極了。但卻充滿了偽善。雖然他在通本作品裡,用全力攻擊偽善,揭破偽善,但卻不能掩飾作家自家的偽善的陰影。

  幾年前——在他未到蘇聯之前——在報上所發表的自動向左轉的表白,我一看了,就覺得心窩裡不舒服,覺得有些虛矯做作的。隨後,他到蘇聯去,親自到鄉下去吻奧斯托羅夫斯基瞎子的前額,而且流眼淚,那做作,我真覺得作嘔。我不知道那樣的大作家,為什麼要這樣偽善做什麼。這是人類的醜惡,也就是知識分子所特有的醜惡。

  在身體的健康未恢復以前,我應當嚴厲的限制自己,每天記載不得超過三頁。不得用腦過度。

  日記本應該天天記載的,但我反對機械的,每天有事無事,必定象記流水賬似的寫上幾筆,如「天氣哈哈……」之類,那完〔全〕失掉了日記的本意。我主張天天記,但假如無事可記,或其它的事忙,或病,或任何什麼原因,只要不是懶,都可停記。三天五天,甚至一二月都可以。

  不要為沒有記日記,象負了債似的苦惱自己。高興的時候,快樂的時候,有所記的時候馬上記。不高興的時〔候〕,決不勉強自己。

  昨天一個什麼人在這裡說,日本人已經有一小部分,渡過了洞庭湖,不知道到底怎樣。決定上街去一趟,而天不晴,真不知如何是好。

  立正!行禮!今天這裡停止,不許再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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