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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七公公過年(3)


  七公公沒有做聲了。他可不知怎樣著才是好的。同兒子鬧著要到上海來的是他;勸同鄉們都到上海來,說上海平地可以拾到金子的也是他。現在呢?連老資格的六根爺爺也要說回鄉下去,那真不知道是一回什麼事情啊!

  「上海不好了嗎?……我,兒子,一家人都已經跑來了呀?……怎麼辦呢?」

  六根爺爺沉默了一會兒:

  「那麼,你們的船在哪塊呢?」

  「在橋下。」

  「我同你去看看」

  七公公把六根爺爺引到了橋下,老遠地,便看見了兒子同一個象警察模樣的人在那塊吵架。

  「我們又沒有犯法!……」

  「不行的!獵玀!」拍!——兒子吃了一個耳光。

  六根爺爺急忙拖著七公公跑過去。他一看,就知道是那麼一回事情,六根爺爺連忙陪笑地說:「對不住,先生!他是初來的,不懂此地的規矩!……」

  「不行的!這是上面的命令。六月以前就出過告示:這兒的河要填,不能停泊任何船隻……」

  「這塊不是有很多船嗎?」福生不服地瞪著眼睛。

  「不許你說話!」六根爺爺壓制著福生。接著便陪著笑臉地對那位警察先生說:「他們初來,不懂規矩,先生!……不過,先生!一時候,怕,怕……羅!只要讓他們把這些草賣了!嘻!先生,算我的,算我的!嘻!……」

  警察先生把六根爺爺瞧了一眼,知道他是一個老人:

  「依你!幾時呢?」

  「十天之內!先生。」

  「好的!你自家有數目就拉倒。不過,十天,十天……就不能怪我的了!」

  「不怪先生!嘻!……」

  福生和七公公不知道是怎樣一回事情,老向六根爺爺楞著。

  六根爺爺:

  「唉!總之,你們不該來!不該來!……」

  接著,便講了一些上海不比往年,不容易生活的大概情形給七公公聽。並且替他們計劃著:既然都來了,就沒有辦法的,應當拼命地想方法活!活!……

  臨了,他要福生和七公公不必過於著急。明天,他再來和他們作一個大的,怎樣去生活的商量……

  楊七公公的希望仍舊沒有完全死滅。他想著:「上海這大的一個地方,是決不致於沒有辦法的。」

  三

  聽信了六根爺爺的吩咐,把稻草統統從船上搬下來,堆到那離港邊十來丈遠的一塊空坪上。小船是不能浸在水裡過冬的,並且還有好些地方壞了,漏水了。一家人,既沒錢租房子住,又不能夠馬上找到生活,小船是無論如何不能拋棄的啊!

  她在沿港的很多同鄉人都是這樣:船破了,就將它拖上岸邊,暫時地當做屋子住著,只要是潮水浸不上來,總還可以避一避風雪的。福生便在這許多沿港的船屋子中間,尋了一塊剛剛能夠插進自家的小船的空隙地,費了很大的力氣,把小船拖上了岸來。

  怎樣地過生活呢?一家人!

  六根爺爺也皺著眉頭,表示非常為難的樣子。的確的,六根爺爺是六七年的老上海了,他僅僅只是一個人,尚且難於維持生活,何況一家拖著大小五六口,而且又是初到上海的呢?因此七公公就格外地著急。他象小孩子向大人要糖果似地朝著六根爺爺差一點兒哭了起來:

  「難道就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了嗎?」

  六根爺爺昂著頭,象想什麼似地沒有理會他。福生用稻草在補綴船篷頂上的漏洞處。孩子們,四喜子和小玲兒,躺在中船裡,滾著破被條耍獅子兒玩,媳婦埋著頭,在那裡計算今天的晚上的糧食呢!……

  七公公象失了魂,走進了雲裡霧裡似的,心裡簡直沒有了一點把握了。他想不到他經年渴慕著的滿地黃金的上海,竟會這樣地難於生活。夢兒全破碎了。要是年輕,他還可以幫著兒子想方法賺錢。或者是出賣他自己的氣力;現在是老了,一切都力不從心了,眼巴巴地只能依靠著兒子來養活他。況且,這一次到上海來,又是他自己出的主意……

  大家都沉默著。福生補好了頂上的漏洞處,也走進來了,他瞧了瞧六根爺爺,又把爹望了一望,焦急地,一聲不響地坐了下來。

  停了一會兒,六根爺爺才開口說:

  「福生!光急也是沒得用的啊,明早我替你找找小五子看看,要是他能夠替你找到一擔菜籮的話,我再帶你去設法賒幾斤小菜來賣賣,也是好的……七公公你也不必著急,只要福生賣小菜能夠賺到一點錢,你也好去學著販販香瓜子①……大嫂子沒事過橋去尋著巡捕老爺,學生子,補補衣襪,一天幾十個銅板也是好撈的!……」

  ①香瓜子:即向日葵子。

  「那麼謝謝六根爺爺!」七公公說,「明天就請你老帶福生去找找小五子看!」

  福生仍舊沒有作聲。他把六根爺爺送走之後,便橫身倒在中艙裡,瞪著眼珠子,望著篷子頂上那個剛剛補好的漏洞處出神:「爹爹太老了!孩子們太小了!吃的穿的……自己又找不到地方出賣氣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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