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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七公公過年(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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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從水道上離開這破碎的家鄉的,不止楊七公公他們一夥。每到冬初秋盡的時候,就有千萬隻艒艒船象水鴨似的,載著全家大小向江南各地奔來,尋找他們一個冬天的生活,這,這差不多已經成為慣例了。 現在呢,時候已是隆冬,要走的,大半都走了。剩下來的,僅僅只是楊七公公他們這破碎了巨大的希望的一群。帶著失望的悲哀,有的仍舊還架著那水鴨似的艒艒船,有的就重新的弄了幾塊破舊的板子,釘成一個小船兒模樣。去喲!到那無盡寶藏的江南去喲! 一共本來是三十多個,快要到達吳淞口的時候,已經只剩下五六個比較堅牢的了。有的是沿著長江,在鎮江、江陰等處停住著,找著個另外的可以(?)過冬的工作。有的是流在半途被大江拋棄了,破了船,壞了行船的工具,到陸上去飄流去了。 福生的船,雖然也經過幾次危險,總算還沒有完全損壞,勉強地將他們一家五日渡到了這大都市的門前。七公公的老邁而又年輕的心,便象春天似地開放了: 「好喲!入他媽媽的,四五年來不曾到上海!」 五六條船拼命地搖著,象太陽那樣大的希望,照耀在他們的面前。黃金啊,上海!遍地的黃金,窮人們的歸宿啊!…… 突然地,在吳淞鎮口的左面: 「靠攏來!哪裡去的草船!……」 「到上海去的!」大家都瞧見了:那邊掛著一面水巡隊檢查處的旗幟。於是,便都輕輕地將船靠了攏來。 「媽的!又是江北豬玀!」 「帶了什麼好東西到上海去!……」 「逃難!沒有什麼東西喲,先生!」大家回答著。 每一個船上都給搜查了一陣,豪無所獲的費了檢查先生們好些時間。於是,先生們便都氣憤了: 「打算怎麼辦呢?你們!……」五六隻船都給扣下來了。 錢是沒有的。東拼西湊,把每個船上的殘餘玉蜀黍統統搜刮下來,算是渡過了這第一層的關隘。 「唉!窮人喲!……」 只歎了一聲氣,便什麼都沒有講了。每一個人都把希望擺在前頭,拼命地向著那「遍地黃金」的地方搖去。 「你們到什麼地方去呢?」七公公在白渡橋的岔口前向大家詢問。 「浦東!」 「我們到曹家渡。」 「我到南市,高昌廟。你們呢,七公公?」 「我們麼?日暉港啊!」 「日暉港,」這個地方是特別與楊七公公有緣的。以前,每一次到上海來,他都是在那兒討生活。那裡他還有好一些老留在上海過活著的同鄉。徐家匯的樂善好施的老爺們,打浦橋的油條,大餅!…… 穿過好些外國大洋船,一直轉到日暉港的口上,又給水巡隊的先生搜查了一回。玉蜀黍已經沒有了,祗好拿了十多捆稻草下來,哀告著先生們,算是暫時地當做過關的手續費。 天色差不多近夜了,也再沒有什麼關口了,楊七公公便開始計劃著: 「就停在這橋邊吧,讓我上去。小五子,六根爺爺,祗要找到他們一個,便可以有辦法的,他們是老上海了喲!」 楊七公公上岸去了。福生夫婦都極端疲倦地躺了下來,等候著公公的回信。 深夜,七公公皺著眉頭跑回船來: 「入媽媽的,一個也沒有看見!」 「明天再說吧,爹爹。」福生對七公公安慰著。 第二天,七公公一老早就爬了起來。叫福生把船搖到打浦橋下,他頭也不回地就跑上了岸去。福生吩咐老婆看住孩子們,自己也跟著上去了。 「早上,他們一定是在什麼茶棚子裡的。」七公公想。祗有三四年沒有到過上海,上海簡直就變了個模樣。房子,馬路……真是大地方喲! 每一個露天小茶棚子裡都給他探望過,沒有!「是的,他們都發了財了喲!」七公公的心兒跳了起來:「發了財的人怎麼會坐小茶棚子呢?」 又繼續地看了好一些茶棚子,當然是沒有的。忽然,在一個用破船當做屋子的裡面:—— 「六根爺爺!你好呀?」 「誰呀!啊,楊七公公,你好呀!……幾時來這塊的?」 「今天呀……」 六根爺爺的面容憔悴得很利害,看不出是發了大財的人。 穿的衣服破得象八卦,象秋天的雲片。說話時,還現出非常駭異的樣子: 「你們為什麼也跑到上海來呢?」 「鄉下沒有飯吃了呀!」楊七公公感覺得非常不安,照光景看來,六根爺爺怕也還沒有發什麼大財的。楊七公公的希望,便象肥皂泡似的,看看就欲消滅了。 「我們還正準備回去呢!」六根爺爺說,「聽說鄉下今年的收成比什麼年都好呀! 「好!」楊七公公象有一個鋸子在鋸他的喉嚨,「入他媽媽的!越好越沒得吃!」 「上海就有得吃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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