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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網外(7)


  五

  禁錮了三天,經過無數次的盤問和拷打,王伯伯才被認為「並非亂黨」,從一個叫做什麼部的「行轅」中趕將出來。

  他一步一拖地,牙齒兒咬得鐵緊。他忍著痛,手裡牢牢撚著那張叫做「良民證」的紙頭。

  路上還遺落著一些不曾埋沒的屍首,和無涯的血跡。王伯伯也沒有功夫去多看,就急速地奔回來。

  屋子呢?

  他瞧,全部都塌了,煙黃的只剩了一堆瓦礫。他又連忙跑到田中去一看,穀子也全數倒翻下來,大半都浸在水裡,上面還長出著一些些黃綠色的嫩芽。

  「什麼都完了啦!……」

  他叫著。他再用手兒捧上了一些來看,沒一顆穀子沒有長芽的。他又急的要發瘋了。他還有什麼辦法呢」挨著不和兒子們一道去,又留著不和那班弟兄們一塊兒走,都是為的不能丟下這些黃黃的穀子和那所小的瓦房。現在,什麼都完了啦!他吃著驚恐和禁錮,他受著拷打,結果他還是什麼都落了空,他怎麼不該發瘋呢?

  他蹲著,傷心地瞧著焚餘的瓦礫和田中的穀芽。他真的再想放聲痛哭一陣,可是,他不能哭呀!僅僅乾號了幾聲,因為他的眼淚已經幹了。

  再爬起來看著,遠遠地,新河鎮上已經沒有了半家人家。他有心地走到撤了的擺渡亭那邊去望一望。四個「四百米達」的灰白的字兒仍舊還在那裡。

  瞧將過去:

  是河。是洋鬼子的兵船。

  再瞧過去:

  天哪!那個橫拖著象一條蛇的東西,不就是叫做什麼「電網」的嗎?王伯伯轉著憤怒的眼光瞧著它。他想跑過去用個什麼東西將它搗碎!真的呀!假使這回沒有這個叫做什麼「電網」的撈什子東西,他全家決不會弄成這個樣子。那班弟兄們也會平平安安地進了城,同上一回一樣,那多麼好啊!現在,他媽的,一切都完了啦。一切都毀在這個鬼東西的身上。他再回頭來瞧瞧洋鬼子的兵船,他的心裡又記起了那晚上的大炮,他恨得說不出話來了!

  他連忙跳下碼頭來,他想到河中去和這鬼東西拼命。可是,渡船兒不知道被人家搖到哪裡去了。

  無意識地,他又折回上來。

  「今晚上到哪兒去落腳呢?」

  一下子,他想到了這麼一個問題,因為天氣已經漸漸地黑將下來了。他再回頭向新河鎮上一望,那兒好象還有人們蠕動似的。

  他走過去。那兒的人們也在走將過來。

  「哎呀!蔡三爹,你還在這兒嗎?」王伯伯喜的怪叫起來。

  「王國爹,你也回來了呀?」

  蔡師公也很驚喜的。他們立時親近著。還有張三爹,李五伯伯……

  「你躲在哪兒呀!」蔡師公說。

  「說不得啊!媽媽的,這回真是……唉!三爹,你呢?」

  「也危險啦!一氣兒真說不了。我現在還住在張三哥那兒。」

  「那麼張三爹呢?」

  「我們可幸虧天保佑,打仗時還在木排上,還在湘潭。」

  「現在呢?你的排停在哪兒?」

  「剛剛才流到猴子石口。」

  「他們打得利害嗎?」張三爹問。

  「那才真正傷心啊!……」

  散亂的談著,每個人都懷抱著一種說不出來的悲哀,漸漸地走,漸漸地談,他們不知不覺地談到穀芽子上面去了。

  「那怎麼辦呢?三爹,通通長了芽啦!」

  「是呀!我也是為這個來的。張哥排上的客人想要,割下來熬酒。」

  「穀芽酒好呀!那麼,我的這些也給他買去吧!」

  王伯伯聽到有人肯出錢買發了芽的穀子,他立時歡喜起來,他和蔡師公懇切地商量著。他決計將自家田中的穀芽統統賣了,只要多少能有幾個錢兒好撈。

  蔡師公點頭答應著。他們一同回來到木排上。又和排客們商量了一回,結果排客們都答應了。一元錢一畝的田,由排客們自家去割。

  王伯伯的心中覺得寬鬆了一些。夜晚他和蔡師公互相交談著各自逃難的情形。

  「多勇啊!那班人。」蔡師公說,「他們簡直不要命啦!我躲在那山坡邊瞧著。那邊沒有河,他們便一層一層爬過來對電網沖啦!機關槍格格格格格的!他們沖死的多啊!都釘在電網上……後來,又用篙子跳,跳,跳!……」

  蔡師公吞了一口氣,接著說:

  「後來,我又到銀盆山這邊來了。那班人請我,是請呀!他們真客氣!請我替他們抬傷兵送到線蓮寺,我抬了幾十個,後來,他們請我吃飯,後來,又給我一些錢……後來打得更利害!後來又用牛沖!……後來又落雨,響大炮!……後來他們退了……後來我被抓到一個叫做舒適部!……後來要打我的屁股!後來又給我一張什麼『良民證』,後來放了,後來……真是凶啊!後來,狗季子他們幾個年輕的還關在那裡!……」

  「那麼你領了『良民證』回來,就到了他們這木排上嗎?」

  「還早呢!我還到了姑姑兒廟,那裡都是團防局的人。天哪!他們抓得多哩。聽說有幾百,統統是那班人。而且都是女的,小孩子也有……他媽的!後來,我才到這木排上。後來,又到鎮上來,後來,我見了你了……你躲在哪兒呀?」

  蔡師公說了一大串,有時候還手舞足蹈地做著一些模樣兒。王伯伯聽得癡了。

  「喂!你躲在哪兒呀?」

  「我嗎?唔!我是……唉!二十塊錢啦!……火啦!……關了三天啦!……他媽的!唉!……」

  王伯伯也簡單地告訴了蔡師公一些大概。他們又互相地太息了一回,才疲倦地躺在木排上的小棚子旁邊睡去了。

  第二天的早晨,王伯伯再三地和排客們交涉,水穀芽居然還賣到了十來元錢,他喜極了。他帶著排客們到田中來交割。自家又去木排上花六七元錢買來一個現成的小棚子。也是由排客們替他抬著,由小排船送到這新河鎮來的。棚子是架在離原來被焚毀的瓦屋地基足有十來文遠。棚子門朝北。因為他想到:那塊燒掉了屋子的地基,真是十分不吉利,再將棚子架在原地方一定更加不吉利。棚子們呢?他不能再朝南呀!那兒……那兒他一開門就會看見那個叫做什麼鬼名兒的電,電,電……

  他真的不想在記起那個鬼東西的名字啊!

  一切都安排好了。鍋兒,小火爐兒,小木板床……蔡師公也跑來替他道過賀。

  他又重新地安心下來。

  他想著:

  「假如媳婦兒孫們都還能回來,假如自家還能拼命地幹一下子,假如現在還趕忙種些養麥」假如明年的秋天能夠豐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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