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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一夜(7)


  「我坐著,他跪著……我不做聲,他不做聲!……他的身子抖,我的身子也抖!……我的心裡只想連皮連骨活活的吞掉他,可是,我下不去手,完全沒有用!……

  「『嗚—嗚……親家公!』半天了,他才昂著那泥水玷污的頭,說。『恩,我的恩——人啊……打,打我吧!……救救,我和孩,孩子吧!嗚,嗚——我的恩——親家公啊……』

  「先生,您想:這是怎樣叫人傷心的話呢!我拿這樣的人和這樣的事情怎麼辦呢?唉,唉,先生!真的呢,我要不是為了我那赤誠的,而又無罪受難的孩子啊!……我當——時只是——

  「『怎樣呢?——你這老豬啦!孩子呢?孩子呢?——』我提著他的濕衣襟,嚴酷地問他說。

  「『沒有——看見啊!親家公,他到——嗚,嗚——城,城裡,糧子①裡去了哩!——嗚,嗚……』

  ①糧子:即軍隊,兵營。

  「『啊——糧子裡?……那麼,你為什麼還不跟去做老太爺呢?你還到我們這窮親戚這裡來做什麼呢?……』

  「『他,他們,曹大傑,趕,趕我出來了!恩——恩人啊!嗚,嗚!……』

  「『哼!「恩人啊!」——誰是你的「恩人」呢?……好老太爺!你不要認錯了人啦……只有你自己才是你兒子的「恩人」,也只有曹大傑才是你自己的恩人呢!……』

  「『先生,他的頭完全叩出血來了!他的喉嚨也叫嘶了!一種報復的,厭惡的,而且又萬分心痛的感覺,壓住了我的心頭。我放聲大哭起來了。他爬著上前來,下死勁地抱著我的腿子不放!而且,先生,一說起我那受罪的孩子,我的心又禁不住地軟下來了!……看他那樣子,我還能將他怎麼辦呢?唉,先生,我是一生一世都沒有看見過蠢拙得這樣可憐的,心痛的傢伙呀!

  「『他,他們叫我自己到城,城裡去!』他接著說,『我去了!進,進不去呢!嗚,親家——恩人啊!……』

  「唉,先生!直到這時候,我才完全明白過來了。我說:『老豬啦!你是不是因為老狗趕出了你,而要我陪你到城裡的糧子裡去問消息呢?』先生,他只是狗一樣地朝我望著,很久,並不做聲。『那麼,還是怎樣呢?』我又說。

  「『是,是,親家恩人啊!救救我的孩子吧——恩——恩人啊!……』

  「就是這樣,先生!我一問明白之後,就立刻陪著他到城裡去了。我好象拖豬羊那樣地拖著他的濕衣袖,冒著大風和大雨,連一把傘都不曾帶得。在路上,仍舊是——他不作聲,我不作聲。我的心裡只是象被什麼東西在那裡踩踏著。路上的風雨和過路的人群,都好象和我們沒有關係。一走到那裡,我便叫他站住了;自己就親身跑到衙門去問訊和要求通報。其實,並不費多的周折,而衛兵進去一下,就又出來了。他說:官長還正在那裡等著要尋我們說話呢!唔!先生,聽了這話,我當時還著實地驚急了一下子!我以為還要等我們,是……但過細一猜測,覺得也沒有什麼。而且必須要很快地得到我的乾兒子的消息,於是,就大著膽子,拖著那豬人進去了。

  「那完全是一個怕人的場面啦!先生。我還記得:一進去,那裡面的內衛,就大聲地吆喝起來了。我那親家公幾乎嚇昏了,腿子只是不住地抖戰著。

  「『你們中間誰是文漢生的父親呢?』一個生著小鬍子的官兒,故意裝得溫和地說。

  「『我——是。』我的親家公一根木頭那樣地回答著。

  「『好哇!你來得正好!……前兩天到曹大爺家裡去的是你嗎?』

  「『是!……老爺!』

  「唉,先生!不能說哩。我這時候完全看出來了——他們是怎樣在擺佈我那愚拙親家公啊!我只是牢牢地將我的眼睛閉著,聽著!……

  「『那麼,你來又是做什麼的呢?』官兒再問。

  「『我的——兒子啦!……老爺!』

  「『兒子?文漢生嗎?原來……老頭子!那給你就是婁!——你自己到後面的操場中去拿吧!……』

  「先生,我的身子完全支持不住了,我已經快要昏痛得倒下去了!可是,我那愚拙的親家公卻還不知道,他似乎還喜得,高興得跳了起來,我聽著:他大概是想奔到後操場中去『拿兒子』吧!……突然地,給一個聲音一帶,好象就將他帶住了!

  「『你到什麼地方去?老東西!』

  「『我的——兒子呀!』

  「先生,我的眼越閉越牢了,我的牙關咬得繃緊了。我只聽到另外一個人大喝道:

  「『哼!你還想要你的兒子哩,老烏龜!告訴你吧!那樣的兒子有什麼用處呢?「為非做歹!」「忤逆不孝!」「目無官長!」「咆哮公堂!」……我們已經在今天早晨給你……哼哼!槍斃了——你還不快些叩頭感謝我們嗎!……嗯!要不是看你自己先來「首告」得好時……』

  「先生!世界好象已經完全翻過一個邊來了!我的耳朵裡雷鳴一般地響著!眼睛裡好象閃動著無數條金蛇那樣的。模糊之中,只又聽到另外一個粗暴的聲音大叫道:

  「『去呀!你們兩個人快快跪下去叩頭呀!這還不應當感激嗎……』

  「於是,一個沉重的槍托子,朝我們的腿上一擊——我們便一齊連身子倒了下去,不能夠再爬起來了!……

  「唉,唉!先生,完了啊!——這就是一個從蠢子變癡子、瘋子的傷心故事呢!……」

  劉月佳公公將手向空中沉重地一擊,便沒有再作聲了。這時候,外面的,微弱的黎明之光已經開始破綻進來了。小屋子裡便立刻現出來了所有的什物的輪廓,而且漸漸地清晰起來了。這老年的主人家的灰白的頭,爺靠到床沿上,歪斜的,微閉著的眼皮上,留下著交錯的淚痕。他的有力的鬍子,完全陰鬱地低垂下來了,錯亂了,不再高翹了。他的鬆弛的,寬厚的嘴唇,為說話的過度的疲勞,而頻頻地戰動著。他似乎從新感到了一個槍托的重擊那樣,躺著而不再爬起來了!……我們雖然也覺十分疲勞,困倦,全身疼痛得要命,可是,這故事的悲壯和人物的英雄的教訓,卻償還了我們的一切。我們覺得十分沉重地站起了身來,因為天明了,而且必須要趕我們的路。我的同伴提起了那小的衣包,用手去推了一推劉月桂公公的肩膊。這老年的主人家,似乎還才從夢境裡驚覺過來的一般,完全怔住了!

  「就去嗎?先生!……你們都不覺得疲倦嗎?不睡一下嗎?不吃一點東西去嗎?……」

  「不,桂公公!謝謝你!因為我們要趕路。夜裡驚擾了您老人家一整夜,我們的心裡實在過意不去呢!」我說。

  「唉!何必那樣說哩,先生。我只希望你們常常到我們這裡來玩就好了。我還囉囉嗦嗦地,擾了你們一整夜,使你們沒有睡得覺呢!」桂公公說著,他的手幾乎又要揩到眼睛那裡去了。

  我們再三鄭重地,親敬地和他道過了別,踏著碎雪走出來。一路上,雖然疲倦得時時要打瞌睡,但是只要一想起那傷心的故事中的一些悲壯的,英雄的人物,我們的精神便又立刻振作起來了!

  前面是我們的路……

  1936年7月4日,大病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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