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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一夜(6)


  「『我想他不會的吧,金牛哥!』我說,『他雖然蠢拙,可是生死利害總應當知道呀!』

  「『他完全是給怕死,發財和做官嚇住了,迷住了哩!桂公公!』木匠高聲地,生氣一般地說。

  「我不再作聲了。我只是問了一問漢生這幾天的住處和做的事情,他好象『心不在焉』那樣地回答著。他說他住的地方很好,很穩當,做的事情很多,因為曹德三和王老發所留下來的事情,都給他和李金生木匠擔當了。我當然不好再多問。最後,關於我那親家公的事情,大家又決定了:叫我天明時或者下午再去漢生家中探聽一次,看到底怎樣的。並且我們約定了過一天還見一次面,使我好告訴他們探聽的結果。

  「可是,我的漢生在臨走時候還囑咐我說:

  「『乾爹,您要是再看了我的爹爹時,請您老人家不要對他責備得太利害了,因為他……唉,乾爹!他是什麼都不懂得哩!……並且,乾爹,』他又說:『假如他要沒有什麼吃的了,我還想請您老人家……唉,唉,乾爹——』

  「先生,您想:在世界上還能尋到一個這樣好的孩子嗎?

  「就在這第二天的一個大早上,我冒著一陣小雪,尋到我那親家公的家裡去了。可是,他不在。茅屋子小門給一把生著鏽的鎖鎖住了。中午時我又去,他仍然不在。晚間再去……我問他那做竹匠的一個癩痢頭鄰居,據說是昨天夜深時給曹大傑家裡的人叫去了。我想:完了……先生。當時我完全忘記了我那血性的乾兒子的囑咐,我暴躁起來了!我想——而且決定要尋到曹大傑家裡的附近去,等著,守著他出來,揍他一頓!……可是,我還不曾走到一半路,便和對面來的一個人相撞了!我從不大明亮的,薄薄的雪光之下,模糊地一看,就看出來了那個人是親家公。先生,您想我當時怎樣呢?我完全沉不住氣了!我一把就抓著他那破棉衣的胸襟,厲聲地說:

  「『哼——你這老東西!你到哪裡去了呢?你告訴我——你幹的好事呀!』

  「『唔,嗯——親家公!沒有呵——我,我,沒有——幹什麼啊!……』

  「『哼,豬東西!你是不是想將你的漢生連皮,連肉,連骨頭都給人家賣掉呢?』

  「『沒有啊——親家公。我完全——一點……都沒有啊——』

  「『那麼,告訴我!豬東西!你只講你昨天夜裡和今天一天到哪裡去了?』

  「『沒有啊!親家公。我到城,城裡去,去尋一個熟人,熟人去了啊!』

  「唉,先生,他完全顫動起來了!並且我還記得:要不是我緊緊地拉著他的胸襟,他就要在那雪泥的地上跪下去了!先生,我將他怎麼辦呢?我當時想,我的心裡完全急了,亂了——沒有主意了。我知道從他的口裡是無論如何吐不出真消息來的。因為他太愚拙了,而且受人家的哄騙的毒受得太深了。這時候,我忽然地記起了我的那天性的孩子的話:『不要將我的爹爹責備得太利害了!……因為他什麼都不懂得!……』先生,我的心又軟下去了!——我就是這樣地沒有用處。雖然我並不是在可憐耶傢伙,而是心痛我的乾兒子,可是我到底不應該在那個時候輕易地放過他,不揍他一頓,以致往後沒有機會再去打那傢伙了!沒有機會再去消我心中的氣憤了!就是那樣的啊,先生。我將他輕輕地放去了,並且不去揍他,也不再去罵他,讓他溜進他的屋子裡去了!……

  「到了約定的時候,我的乾兒子又帶了李金生跑來。當我告訴了他們那事情的時候,那木匠只是氣得亂蹦亂跳,說我不該一拳頭都不接,就輕易地放過他。我的乾兒子只是搖頭,流眼淚,完全流得象兩條小河那樣的,並且他的臉已經瘦得很利害了!被煩重的工作弄得憔悴了!眼睛也越加現得大了,深陷了!好象他的臉上除了那雙黑黑的眼睛以外,就再看不見了別的東西那樣的。這時候我的心裡的著急和悲痛的情形,先生,我想你們總該可以想到的吧!我實在是覺得他們太危險了!我叫他們以後絕不要再到我這裡來,免得給人家看到。並且我決意地要我的乾兒子和李金生暫時離開這山村子,等平靜了一下,等那愚拙的傢伙想清了一下之後再回來。為了要使這孩子大膽地離開故鄉去飄泊,我還引出自己的經歷來做了一個例子,對他說:

  「『去吧,孩子啊!同金生哥四處去飄遊一下,不要再拖延在這裡等禍事了!四處去見見世面吧!……你看乾爹年輕的時候飄遊過多少地方,有的地方你連聽都沒有聽過哩。一個人,赤手空拳地,入軍營,打仗,坐班房……什麼苦都吃過,可是,我還活到六十多歲了。並且你看你的定坤哥,(我的兒子的名字,先生。)他出去八年了,信都沒有一個。何況你還有金生哥做同伴呢!……』

  「可是,先生,他們卻不一定地答應。他們只是說事業拋不開,沒有人能夠接替他們那沉重的擔子。我當時和他們力爭說:擔子要緊——人也要緊!直到最後,他們終於被說得沒有了辦法,才答應著看看情形再說;如果真的站不住了,他們就到外面去走一趟也可以的。我始終不放心他們這樣的回答。我說:

  「『要是在這幾天他們搜索得利害呢?……』

  「『我們並不是死人啊,桂公公!』木匠說。

  「『他們走了,先生,』我的乾兒子實在不舍地說:

  「『我幾時再來呢,乾爹?』

  「『好些保重自己吧!孩子,處處要當心啊!我這裡等事情平靜之後再來好了!莫要這樣的,孩子!見機而作,要緊得很時,就到遠方去避一時再說吧!……』

  「先生,他哭了。我也哭了。要不是有李金生在他旁邊,我想,先生,他說不定還要抱著我的頸子哭半天呢!……唉!唉——先生,先生啊——又誰知道這一回竟成了我們的永別呢?唉,唉——先生,先生啊!……」

  火堆漸漸在熄死了,枯枝和枯葉也沒有了。我們的全身都給一種快要黎明時的嚴寒襲擊著,凍得同生鐵差不多。劉月桂公公只管在黑暗中戰得悉索地作響,並且完全停止了他的說話。我們都知道:這老年的主人家不但是為了寒冷,而且還被那舊有的,不可磨消的創痛和悲哀,沉重地鞭捶著!雄雞已經遙遙地啼過三遍了,可是,黎明還不即刻就到來。我們為了不堪在這嚴寒的黑暗中沉默,便又立刻請求和催促這老人家,要他將故事的「收場」趕快接著說下去,免得耗費時間了。

  他摸摸索索地站起身來,沿著我們走了一個圈子,深深地歎著氣,然後又坐了下去。

  「不能說哩,先生!唉,唉!……」他的聲音顫動得非常利害了。「說下去連我們的心都要痛死的。」但是,先生,我又怎能不給你們說完呢?唉,唉!先生,先生啊!……

  「大概過了半個多月的平靜日子,我們這山谷的村前村後,都現得蠻太平那樣的。先生!李金生沒有來,我的親家公也沒有來。我想事情大概是沒有關係了吧!親家公或者也想清一些了吧!可是,正當我準備要去找我那親家公的時候,忽然地,外面又起了風傳了——鬼知道這風傳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呢!我只是聽到那個癩痢頭竹匠對我說了這麼一句:『漢生給他的爹爹帶人弄去了!』我的身子便象一根木頭柱子那樣地倒了下去!……先生,在那時候,我只一下子就痛昏了。並且我還不知道是什麼人在什麼時候給我弄醒來的。總之,當我醒來的時候,我的眼睛已經給血和淚弄模糊了!我所看見的世界完全變樣了!……我雖然明知道這事情終究要來的,但我又怎能忍痛得住我自己呢?先生啊!……我不知道做聲也不知道做事地,呆呆地坐了一個整日。我的棉衣通統給眼淚濕透了。一點東西都沒有吃。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沒有比這更殘酷,更傷心的事情!為什麼這樣的事情偏偏要落到我的頭上呢?我想:我還有什麼呢?世界上剩給我的還有什麼呢?唉,唉!先生……

  「我完全不能安定,睡不是,坐不是,夜裡燒起一堆大火來,一個人哭到天亮。我雖然明知道『吉人天相』的話是狗屁,可是,我卻卑怯地念了一通晚。第二天,我無論如何忍痛不住了,我想到曹大傑的大門口去守候那個愚拙的東西,和他拼命。但是,我守了一天都沒有守到。夜晚又來了,我不能睡。我不能睡下去,就好象看見我的漢生帶著渾身血污在那裡向我哭訴的一樣。一切夜的山谷中的聲音,都好象變成了我的漢生的悲憤的申訴。我完全喪魂失魄了。第三天,先生,是一個大風雨的日子,我不能夠出去。我只是咬牙切齒地罵那蠢惡的,愚拙的東西,我的牙齒都咬得出血了。『虎口不食兒肉!』先生,您想他還能算什麼人呢?

  「連夜的大風大雨,刮得我的心中只是炸開那樣地作痛。我掛記著我的乾兒子,我真是不能夠替他作想啊!先生,連天都在那裡為他流眼淚呢。我滾來滾去地滾了一夜,不能睡。也找不到一個能夠探聽出消息的人。天還沒有大亮,我就爬起來了,我去開開那扇小門,先生,您想怎樣呢?唉,唉!世界真會有這樣傷心的古怪事情的——我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那個要命的愚拙的傢伙。他為什麼會回到這裡來的呢?這又是怎樣一回事呢?唉,唉,先生!他完全落得渾身透濕,狗一樣地蹲在我的門外面,抖索著身子。他大概是來得很久了,蹲在那裡而不敢叫門吧!這時候,先生,我的心血完全湧上來了!我本是想要拿把菜刀去將他的頭頂劈開的,但是,我還沒有來得及翻身去,他就爬到泥地上跪下來了!他的頭搗蒜那樣地在泥水中搗著,並且開始小孩子一樣地放聲大哭了起來。先生,憑大家的良心說說吧!我當時對於這樣的事情應該怎樣辦呢?唉,唉!這蠢子——這瘋子啊!……殺他吧?看那樣子是無論如何也下不去手的!不殺嗎?又恨不過,心痛不過!先生,連我都差不多要變成瘋子了呢!我的眼睛中又流出血來了!我走進屋子裡去,他也跟著,哭著,用膝頭爬了進來。唉,先生!怎樣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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