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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收(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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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啦!你老人家真正要把我們活活地弄死嗎?……」 「關帝爺爺呀!今年要再和去年一樣……」 南水漲了,西水受著南水的脅迫,立即開始了強烈的反攻,雙方衝突的結果,是不斷的向上膨脹! 鑼聲響得緊!人們心中還沒有彌縫的創口,又重新地被這痛心的鑼錘兒敲得四分五裂,連孩子婦人都跑到堤邊去用手捧著一合一合的泥土向堤上堆。老年人和雲普叔一道的,多數已經跪下來了: 「天哪!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呀!今年的大水實在再來不得了啊!」 「蓋天古佛!你老人家保過了這場水災,准還你十本大戲!……」 「天收人啦!」 「……」 經過了兩日夜拼命的掙扎,每個人的眼睛裡都暴出了紅筋。身體象彈熟了的軟棉花一樣,隨處倒落。西水畢竟是過渡了洶湧的時期,經不起南水的一陣反攻,便一瀉千里地崩潰下去了!於是南水趁勢地順流下來,一些兒沒有阻礙。 水退了! 千萬顆懸掛在半空中的心,隨著洪水的退落而放下。每個人都張開了口,吐出了一股惡氣。提起鋤頭被絮,拖著軟棉花似的身子,各別地踏上了歸途。臉上,都掛上著一絲勝利的微笑。 「喂!癩大哥,夜裡到我這裡來談天啊!」 立秋在十字路上分岔時對癩老大說。 六 生活和工作,雙管齊下地夾攻著這整個的農村。當禾苞標出線來時,差不多每個農民都在拚著他們的性命。過了這嚴重的一二十天,他們便全能得救! 家中雖然沒有一粒米了,然而雲普叔的臉上卻浮上著滿面的笑容。他放心了,經過了這兩次巨大的風波,收成已經有了九成把握。禾苗肥大,標線結實,是十多年來所罕見的好,穗子都有那樣長了。眼前的世界,所開展在雲普叔面前的盡是歡喜,盡是巨大的希望。 然而雲普叔並沒有作過大的幻想,他抓住了目前的現勢來推測二十天以後的情形那是真的。他舉目望著這一片油綠色的原野,看看那肥大的禾苗,一線一線愉要變成黃金色的穗子,幾回都疑是自己的眼睛發昏,自己在做夢。然而穗子禾苗,一件件都是正確地擺在他的面前,他真的歡喜得快要發瘋了啊! 「哈哈!今年的世界,真會有這樣的好嗎?」 過去的疲勞,將開始在這兒作一個總結了:從下種起,一直到現在,雲普叔真的沒有偷閒過一刻功夫。插田後便鬧天干,剛剛下雨又嚇大水,一顆心象七上八下的吊桶一般地不能安定。身子疲勞得象一條死蛇,肚皮裡沒有充過一次飽。以前的挨餓現在不要說,單是英英賣去以後,家中還是吃稀飯的。每次上田,連腿子都提不起,人瘦得象一堆枯骨。一直到現在,經過這許多許多的恐怖和饑餓,雲普叔才看見這幾線長長的穗子,他怎麼不歡喜呢?這才是算得到了手的東西呀,還得仔細地將它盤算一下哩! 開始一定要飽飽地吃它幾頓。孩子們實在餓得太可憐了,應當多弄點菜,都給他們吃幾餐飽飯,養養精神。然後,賣幾擔出去,做幾件衣服穿穿,孩子們穿得那樣不象一個人形。過一個熱熱鬧鬧的中秋節。把債統統還清楚。剩下來的留著過年,還要預備過明年的荒月,接新…… 立秋少普都要定親,立秋簡直是處處都表示需要堂客了。就是明年下半年吧,給他們每個都收一房親事,後年就可養孫子,做爺爺了…… 一切都有辦法,只少了一個英英,這真使雲普叔心痛。早知今年的收成有這樣好,就是殺了他也不肯將英英賣掉啊!雲普叔是最疼英英的人,他這許多兒女中只有英英最好,最能孝順他。現在,可愛的英英是被他自己賣掉了啦!賣給那個滿臉鬍鬚的夏老頭子了,是用一隻小劃子裝走的。裝到什麼地方去了呢?雲普叔至今還沒有打聽到。 英英是太可憐了啊!可憐的英英從此便永遠沒有了下落。年歲越好,越有飯吃,雲普叔越加傷心。英英難道就沒有坐在家中吃一頓飽飯的福命嗎?假如現在英英還能站在雲普叔面前的話,他真的想抱住這可憐的孩子嚎啕大哭一陣!天呵!然而可憐的英英是找不回來了,永遠地找不回來了!留在雲普叔心中的,只有那條可憐的瘦小的影子,永遠不可治療的創痛! 還有什麼呢?除此以外,雲普叔的心中只是快樂的,歡喜的,一切都有了辦法。他再三地囑咐兒子,不許誰再提及那可憐的英英,不許再刺痛他的心坎! 家裡沒有米了,雲普叔絲毫也沒有著急,因為他已經有了辦法,再過十多天就能夠飽飽地吃幾餐。有了實在的東西給人家看了,差了幾粒吃飯穀還怕沒有人發借嗎? 何八爺家中的穀子,現在是拼命地欲找人發借,只怕你不開口,十擔八擔,他可以派人送到你的家中來。價錢也沒有那樣昂貴了,每擔只要六塊錢。 李三爹的家裡也有穀子發借。每擔六元,並無利息,而且都是上好的東西。 壟上的人都要吃飯,都要渡過這十幾天難關,可是誰也不願意去向八爺或三爹借穀子。實在吃得心痛,現在借來一擔,過不了十多天,要還他們三擔。 還是硬著肚皮來挨過這十幾天吧! 「這就是他們這班狗雜種的手段啦!他們媽媽的完全盤剝我們過生活。大家要餓死的時候,向他們叩頭也借不著一粒穀子,等到田中的東西有把握了,這才拼命地找人發借。只有十多天,借一擔要還他們三擔。這班狗雜種不死,天也真正沒有眼睛……」 「高鼻子大爹,你不是也借過他的穀子嗎?哼!天才沒有眼睛哩!越是這種人越會發財享福!」 「是的呀!天是不會去責罰他們的,要責罰他們這班雜種,還得依靠我們自己來!」 「怎樣靠自己呢?立秋,你這話裡倒有些玩藝兒,說出來大家聽聽看!」 「什麼玩藝兒不玩藝兒,我的道理就在這裡;自己收的穀子自己吃,不要納給他們這些狗雜種的什麼撈什子租,借了也不要給他們還去!那時候,他還有什麼道理來向我們要呢?『』 「小孩子話!田是他家的呀!」二癩子裝著教訓他的神氣。 「他家的?他為什麼有田不自己種呢?他的田是哪裡來的?還不是大家替他做出來的嗎?二癩子你真蠢啊!你以為這些日真是他的嗎?」 「那麼,是哪個的呢?」 「你的,我的!誰種了就是誰的!」 「哈哈!立秋!你這完全是十五六年時農民會上的那種說法。你這孩子,哈哈!」 「高鼻子大爹,笑什麼?農民會你說不好嗎?」 「好,殺你的頭!你怕不怕?」 「怕什麼啊!只要大家肯齊心,你沒有看見江西嗎?」 「齊心!你這話是很有道理的,不過,哈哈!……」 高鼻子大爹,還有二癩子、殼殼頭、王老六大家和立秋瞎說一陣之後,都相信了立秋的話兒不錯。民國十六年的農民會的確是好的;就可惜沒有弄得長久,而且還有許多人吃了虧。假如要是再來一個的話,一定硬把它弄得久長一些啊! 「好!立秋,還有團防局裡的槍炮呢?」 「咄!到了那個時候,我們就不好把他媽媽的繳下來嗎?」 兒子整天地不在家裡,一切都要雲普叔自己去理會。家中沒有米了,不得不跑到李三爹那裡去借了一擔穀子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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