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紫 > 豐收 | 上頁 下頁 |
豐收(2) |
|
二 天畢竟是睛和了,人們從蟄伏了三十多天的陰鬱底屋子裡爬出來。菜青色的臉膛,都掛上了欣歡的微笑。孩子們一件一伴地跑來跑去,赤著腳在太陽底下踏著軟泥兒耍著。 水全是那樣滿滿的,無論池塘裡、田中或是湖上。遍地都長滿了嫩草,沒有曬乾的雨點掛在草葉上,象一顆一顆的小銀珠。楊柳發芽了,在久雨初晴的春色中,這壟上,是一切都有了欣欣開展的氣象。 人們立時開始喧嚷著,活躍著。展眼望去,田畦上時常有赤腳來往的人群,徘徊觀望;三個五個一夥的,指指池塘又查查決口,談這談那,都準備著,計劃著,應該如何動手做他們在這個時節裡的功夫。 斗笠的銷路突然地阻塞了,為了到處都天晴。男子們白天不能在家裡刮蔑,婦人和孩子的工作,也無形中鬆散下來,生活的緊箍咒,隨即把這整個的農村牢牢地套住。努力地下田去工作吧,工作時原不能不吃飯啊! 鎮日祈禱著天晴的雲普叔,他的目的總算是達到了。然而微笑是很吝嗇地只在他的臉上輕輕地拂了一下,便隨著緊蹙的眉尖消逝了。棉袍還是不能脫下,太陽曬在他的身上,只有那麼一點兒辣辣的難熬,他沒有放在心上。他只是擔心著,怎樣地才能夠渡過這緊急的難關——飽飽地撈兩餐白米飯吃了,補一補精神,好到田中去。 斗笠的銷路沒有了,眼前的稀飯就起了巨大的恐慌,於是雲普叔更加焦急。他知道他的命苦,生下來就沒有過過一時舒服的生涯。今年五十歲了,苦頭總算吃過不少,好的日子卻還沒有看見過。算八字的先生都說:他的老晚景很好;然而那是五十五歲以後的事情,他總不能十分相信。兩個兒子又都不懂事,處在這樣大劫數的年頭,要獨立支持這麼一家六口,那是如何困難的事情啊! 「總得想個辦法啦!」 雲普叔從來沒有自餒過,每每到了這樣的難關,他就把這句話不住地在自己的腦際裡打磨旋,有時竟能想到一些很好的辦法。今天,他知道這個難關更緊了,於是又把這句話兒運用到腦裡去旋轉。 「何八爺,李三爺,陳老爺……」 他一步一步地在戲臺下踱來踱去,這些人的影子,一個個地浮上他的腦中。然而那都是一些極難看的面孔,每一個都會使他感受到異樣的不安和恐懼。他只好搖頭歎氣地把這些人統統丟開,將念頭轉向另一方面去。猛然地,他卻想到了一個例外的人: 「立秋,他現在就跑到玉五叔家中去看看好嗎?」 「去做什麼呢,爹?」 立秋坐在門檻邊剖蔑,漫無意識地反問他。 「明天的日腳很好啦!人家都準備下田了,我們也應當跟著動手。頭一天做功夫,總得飽飽吃一餐,兆頭來能好一些,做起功夫來也比較起勁。家裡現在已經沒有了米,所以……」 「我看玉五叔也不見得有辦法吧!」 「那末,你去看看也不要緊的婁!」 「這又何必空跑一趟呢?我看他們的情形,也並不見得比我們要好!」 「你總歡喜和老子對來!你能知道他們和我們一樣嗎?我是叫你去一趟呀!」 「這是實在的事實啊!爹,他們恐怕比我們還要困難哩!」 「廢話!」 近來雲普叔常常會覺得自己的兒子變差了,什麼事情都歡喜和他抬杠。為了家中的一些瑣事,不知道發生過多少次齟齬。兒子總是那樣懶懶地不肯做事,有時候簡直是個忤逆的,不孝的東西! 玉五叔的家中並不見得會和自己一般地沒有辦法。因為除了玉五嬸以外,玉五叔的家中沒有第三個要吃閒飯的人。去年全壟上的災民都出去逃難了,王五叔就沒有同去,獨自不動地支持了一家兩口的生存。而且,也從來沒有看見他向人家借貸過。大前天在渡口上曹炳生生肉鋪門前,還看見了他提著一隻籃子,買了一點酒肉,搖頭晃腦地過身。他怎麼會沒有辦法呢? 於是雲普叔知道了,這一定又是兒子發了懶筋,不肯聽信自己的吩咐,不由的心頭冒出火來: 「你到底去不去呢?狗養的東西,你總喜歡和老子對來!」 「去也是沒有辦法啦!」 「老子要你去就去,不許你說這些廢話,狗入的!」 立秋抬起頭來,將蔑刀輕輕放下,年輕人的一顆心裡蘊藏著深沉的隱痛。他不忍多看父親焦急的面容,回轉身子來就走。 「你說:我爹爹叫我來的,多少請玉五叔幫忙一點,過了這一個難關之後,隨即就替五叔送還來。」 「唔!……」 月亮剛從樹椏裡鑽出了半邊面孔來,一霎兒又被烏雲吞沒。沒有一顆星,四周黑得象一塊漆板。 「玉五叔怎樣回答你的呢?」 「他沒有說多的話。他只說:請你致意你的爹爹,真是對不住得很,昨天我們還是吃的老南瓜。今天,婁!就只有這一點點兒稀飯了!」 「你沒有說過我不久就還他嗎?」 「說過了的,他還把他的米桶給我看了。空空的!」 「那麼,他的女人哩?」 「沒有說話,笑著。」 「媽媽的!」雲普叔在小桌子上用力地擊了一拳。隨即憤憤地說道:「大前天我還看見了他買肉吃,媽媽的!今天就說沒有米了,鬼才相信他!」 大家都沒有聲息。雲普嬸也圍了攏來,孩子們都豎著耳朵,聽爹爹和哥哥說話,偌大的一所祠堂中,連一顆豆大的燈光都沒有。黑暗把大家的心緒,脅迫得一陣一陣地往下沉落…… 「那麼明天下田又怎麼辦呢?」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