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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收(1)


  一

  時間是快要到清明節了。天,下著雨,陰沉沉的沒有一點晴和的徵兆。

  雲普叔坐在「曹氏家祠」的大門口,還穿著過冬天的那件破舊棉袍;身子微微顫動,像是耐不住這襲人的寒氣。他抬頭望了一望天,嘴邊不知道念了幾句什麼話,又低了下去。鬍鬚上倒懸著一線一線的,迎風飄動,剛剛用手抹去,隨即又流出了幾線來。

  「難道再要和去年一樣嗎?我的天哪!」

  他低聲地說了這麼一句,便回頭反望著坐在戲臺下的妻子,很遲疑地說著:

  「秋兒的娘呀!『驚蟄一過,棉褲脫落!』現在快清明了,還脫不下袍兒。這,莫非是又要和去年一樣嗎?」

  雲普嬸沒有回答,在忙著給懷中的四喜兒餵奶。

  天氣也真太使人著急了,立春後一連下了三十多天雨沒有停住過,人們都感受著深沉的恐怖。往常都是這樣;春分奇冷,一定又是一個大水年歲。

  「天啦!要又是一樣……」

  雲普叔又掉頭望著天,將手中的一根旱煙管,不住地在石階級上磕動。

  「該不會吧!」

  雲普嬸歇了半天功夫,隨便地說著,臉還是朝著懷中的孩子。

  「怎麼不會呢?春分過了,還有這樣的寒!庚午年,甲子年,丙寅年的春天,不都是有這樣冷嗎?況且,今年的天老爺是要大收人的!」

  雲普叔反對妻子的那種隨便的答覆,好象今年的命運,已經早在這兒蔔定了一般。關帝爺爺的靈簽上曾明白地說過了:今年的人,一定是要死去六七成的!

  烙印地雲普叔腦筋中的許多痛苦的印象,湊成了那些恐怖的因子。他記得:甲子年他吃過野菜拌山芋,一天只能撈到一頓。乙丑年剛剛好一點,丙寅年又喊吃樹根。庚午辛未年他還年少,好象並不十分痛苦。只有去年,我的天呀!雲普叔簡直是不能作想啊!

  去年,雲普叔一家有八口人吃茶飯,今年就只剩了六個:除了雲普嬸外,大兒子立秋二十歲,這是雲普叔的左右手!二兒子少普十四歲,也已經開始在田裡和雲普叔幫忙。女兒英英十歲,她能跟著媽媽打斗笠。最小的一個便是四喜兒,還在吃奶。雲普爺爺和一個六歲的虎兒,是去年八月吃觀音粉①吃死的。

  這樣一個熱鬧的家庭中,吃呆飯的人一個也沒有,誰不說雲普叔會發財呢?是的,雲普叔原是應該發財的人,就因為運氣太不好了,連年的兵災水旱,才把他壓得抬不起頭來。不然,他也不會那麼示弱於人哩!

  ①觀音粉:一種白色的細泥土。——原注。

  去年,這可怕的去年啦!雲普叔自己也如同過著夢境一樣。為了連年的兵災水旱,他不得不拼命地加種了何八爺七畝田,希圖有個轉運。自己家裡有人手,多種一畝田,就多一畝田的好處;除納去何八爺的租谷以外,多少總還有幾粒好撈的。能吃一兩年飽飯,還怕弄不發財嗎?主意打定後,雲普叔就賣掉了自己僅有的一所屋子,來租何八爺的田種。

  二月裡,雲普叔全家搬進到這祠堂裡來了,替祖宗打掃靈牌,春秋二祭還有一串錢的賞格。自家的屋子,也是由何八爺承受的。七畝田的租穀仍照舊規,三七開,雲普叔能有三成好到手,便算很不錯的。

  起先,真使雲普叔歡喜。雖然和兒子費了很多力氣,然而禾苗很好,雨水也極調和,只要照拂得法,收穫下來,便什麼都不成問題了。

  看看他,禾苗都發了根,漲了苞,很快地便標線①了,再刮二三日老南風,就可以看到黃金色的穀子擺在眼前。雲普叔真是喜歡啊!這不是他日夜辛勞的代價嗎?

  ①標線:即稻的穗子從禾苞中長出來。——原注。

  他幾乎歡喜得發跳起來,就在他將要發跳的第二天哩,天老爺忽然翻了臉。蛋大的雨點由西南方直向這壟上撲來,只有半天功夫,池塘裡的水都起膨脹。雲普叔立刻就感受著有些不安似的,恐怕這好好的稻花,都要被雨點打落,而影響到收成的不豐。午後,雨漸漸地停住了,雲普叔的心中,象放落一副千斤擔子般的輕快。

  半晚上,天上忽然黑得伸手看不見自家的拳頭,四面的鑼聲,象雷一般地轟著,人聲一片一片地喧嚷奔馳,風刮得呼呼地叫吼。雲普叔知道又是外面發生了什麼意外的事變,急急忙忙地叫起了立秋兒,由黑暗中向著鑼聲的響處飛跑。

  路上,雲普叔到了小二疤子,知道西水和南水一齊暴漲了三丈多,曹家壟四圍的堤口,都危險得厲害,鑼聲是喊動大家去擋堤的。

  雲普叔吃了一驚,黑夜裡陡漲幾支水,是四五十年來少見的怪事。他慌了張,鑼聲越響越厲害,他的腳步也越加亂了。天黑路滑,跌倒了又爬起來。最後是立秋扶住他跑的,還不到三步,就聽到一聲天崩地裂的震響,雲普叔的腳象彈棉花絮一般戰動起來。很快地,如萬馬奔馳般的浪濤向他們撲來了。立秋急急地背起雲普叔返身就逃。剛才回奔到自己的頭門口,水已經流到了階下。

  新渡口的堤潰開了三十幾丈寬一個角,曹家壟滿烷子的黃金都化成了水。

  於是雲普叔發了瘋。半年辛辛苦苦的希望,一家生命的泉源,都在這一刹那間被水沖毀得乾乾淨淨了。他終天的狂呼著:

  「天哪!我粒粒的黃金都化成了水!」

  現在,雲普叔又見到了這樣希奇的徵兆,他怎麼不心急呢?去年五月到現在,他還沒有吃飽過一頓乾飯。六月初水就退了,壟上的饑民想聯合出門去討米,剛剛走到寧鄉就被認作了亂黨趕出境來,以後就半步大門都不許出。縣城裡據說領了三萬洋錢的賑款,鄉下沒有看見發下一顆米花兒。何八爺從省裡販了七十擔大豆子回壟濟急,雲普叔只借到五鬥,價錢是六塊三,月息四分五。一家有八口人,後來連青草都吃光了,實在不能再挨下去,才跪在何八爺面前加借了三鬥豆子。八月裡華家堤掘出了觀音粉,壟上的人都爭先恐後地跑去挖來吃,雲普叔帶著立秋挖了兩三擔回來,吃不到兩天,雲普爺爺升天了,臨走還帶去了一個六歲的虎兒。

  後來,壟上的饑民都走到死亡線上了,才由何八爺代替饑民向縣太爺擔保不會變亂黨,再三地求了幾張護照,分途逃出境來。雲普叔一家被送到一個熱鬧的城裡,過了四個月的饑民生活,年底才回家來。這都是去年啦!苦,又有誰能知道呢?

  這時候,壟上的人都靠著臨時編些斗笠過活。下雨,一天每人能編十隻斗笠,就可以撈到兩頓稀飯錢。雲普叔和立秋剖蔑;少普、雲普嬸和英英日夜不停地趕著編。編呀,儘量地編呀!不編有什麼辦法呢?只要是有命挨到秋收。

  春雨一連下了三十多天了,天氣又寒冷得這麼厲害,滿壟上的人,都懷著一種同樣恐怖的心境。

  「天啦!今年難道又要和去年一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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