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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行雜記(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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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遲疑地釘著我。於是,我便把我沿途所經過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他不覺得笑起來了: 「我以為是什麼呢?原來是為了兩個轎夫,我同你去應付吧。」 兩個人一同回到客棧裡: 「是你們兩個人想當警察嗎?」 「是的,局長!」轎夫們站了起來。 「好的。不過,警察吃大煙是要槍斃的!你們如果願意,就趕快回去把煙癮戒絕。一個月之後,我再叫人來找你們。」 「在這裡戒不可以嗎?」 「不可以!」 轎夫們絕望了。我趁著機會,把轎工拿出來給了他們;三塊錢,我還每人加了四角。 轎夫們垂頭喪氣地走了。出門很遠很遠,還回轉來對我說: 「先生,戒了煙,你要替我們設法啊!」 我滿口答應著。一種內心的譴責,沉重地懾住了我的靈魂,我覺得我這樣過分地欺騙他們,是太不應該了。回頭來,我的朋友邀我到外面去吃了一餐飯,沿城兜了一陣圈子,心中才比較輕鬆了一些。 一路上,我便傾誠地來聽我的朋友關於祁陽的介紹: 這,一座古舊的城,因了地位比較偏僻的關係,處處都表現得落後得很。人們的臉上,都能夠看出來一種真誠,樸實,而又剛強的表情。年紀比較大一些的,頭上大半還留著有長長的髮辮;女人們和男子一樣地工作著。他們一向就死心塌地地信任著神明,他們把一切都歸之於命運;無論是天災,人禍,一直到他們的血肉被人們吮吸得乾乾淨淨。然而,要是在他們自己中間,兩下發生了什麼不能說消的意氣,他們就會馬上互相械鬥起來的,破頭,流血,殺了人還不叫償命。 我的朋友又說:他很能知道,這民性,終究會要變成一座大爆發的火山。 之後,他還告訴了我一些關於這座古舊的城的新鮮故事。譬如說:一個月以前,因為鄉下欠收,農民還不出租稅,縣長分途派人下鄉去催;除跟班以外,出去時是五個,但回來的時候卻只有三個人了。四面八方一尋,原來那兩個和跟班的都被擊落在山澗裡,屍身差不多碎了。縣長氣得張惶失措,因為在這樣的古舊的鄉村裡,膽敢打死公務人員的事情,是從來沒有聽見講過的。到如今還在緝凶,查案…… 回到客棧裡的時候,已經是黃昏冥滅了。朋友臨行時再三囑咐我在祁陽多勾留幾日。他說,他還可以引導我去,痛快地遊一下古跡的「浯溪」。 四、浯溪勝跡 湘河的水,從祁陽以上,就漸漸地清澈,湍急起來。九月的朝陽,溫和地從兩岸的樹尖透到河上,散佈著破碎的金光。我們蹲在小茅船的頭上,順流的,輕飄的浮動著。從淺水處,還可以看到一顆一顆的水晶似的圓石子兒,在激流中翻滾。船夫的篙子,落在圓石子裡不時發出沙沙的響叫。 「還有好遠呢?」我不耐煩地向我的朋友問。 「看啦!就是前面的那一個樹林子。」 船慢,人急,我耐不住地命令著船夫靠了岸,我覺得徒步實在比乘船來得爽快些。況且主要的還是為了要遊古跡。 跑到了那個林子裡,首先映入我的眼簾來的,便是許多刻字的石壁。我走近前來,一塊一塊地過細地把它體認。 當中的一塊最大的,約有兩丈高,一丈多長,還特蓋了一個亭子替它做掩護的,是「大唐中興頌」。我的朋友說:浯溪所以成為這樣著名的古跡的原因,就完全依靠著這塊「頌」。字,是顏真卿的手筆:頌詞,是元吉撰的。那時候顏真卿貶道州,什麼事都心灰意懶,字也不寫,文章也不做;後來唐皇又把他赦回去做京官了,路過祁陽,才高高興興地寫了這塊碑。不料這碑一留下,以後專門跑到浯溪來寫碑的,便一朝一代的多起來了。你一塊我一塊,都以和顏真卿的石碑相並立為榮幸。一直到現在,差不多滿山野都是石碑。劉鏞的啦!何子貞的啦!張之洞的啦…… 轉過那許多石碑的側面,就是浯溪。我們在溪上的石橋上蹲了一會兒:溪,並不寬大,而且還有許多地方已經枯涸,似乎尋不出它的什麼值得稱頌特點來。溪橋的左面,置放有一塊黑色的,方尺大小的石板,名曰「鏡石」;在那黑石板上用水一澆,便鏡子似的,可以把對河的景物照得清清楚楚。據說:這塊石板在民國初年,曾被官家運到北京去過,因為在北京沒有浯溪的水澆,照不出景致,便仍舊將它送回來了。「鏡石」的不能躺在北京古物館裡受抬舉,大約也是「命中註定」了的吧。 另外,在那林子的裡邊,還有一個別墅和一座古廟;那別墅,原本是清朝的一位做過官的旗人建築的。那旗人因為也會寫字,也會吟詩,也會愛古跡,所以便永遠地居留在這裡。現在呢?那別墅已經是「人亡物在」,破碎得只剩下一個外型了。 之後,我的朋友又指示我去看了一塊刻在懸崖上的權奸的字跡。他說,那便是浯溪最偉大和最堪回味的一塊碑了。那碑是明朝的宰相嚴嵩南下時寫下的。四個「聖壽萬年」的比方桌還大的字,倒懸地深刻在那石崖上,足足有二十多丈高。那不知道怎樣刻上去的。自來就沒有人能夠上去印下來過。吳佩孚駐紮祁陽時,用一連兵,架上幾個木架,費了大半個月的功夫,還只印下來得半張,這,就可以想見當年刻上去的工程的浩大了。 我高興地把它詳細地察看了一會,仰著、差不多把腦袋都抬得昏眩了。 「唔!真是哩!……」我不由地也附和了一聲。 游完,回到小茅船上的時候,已經是正午了。我不知道是什麼緣故,雖然沒有吃飯,心中倒很覺得飽飽的。也許景致太優美了的原故吧,我是這樣地想。然而,我卻引起了一些不可抑制的多餘的感慨。(遊山玩水的人大抵都是有感慨的,我當然不能例外。)我覺得,無論是在什麼時,做奴才的,總是很難經常地博到主子的歡心的,即算你會吹會拍到怎樣的厲害。在主子高興的時候,他可不惜給你一塊吃剩的骨頭嘗嘗;不高興時,就索性一腳把你踢開了,無論你怎樣地會搖起尾巴來哀告。顏真卿的貶道州總該不是犯了什麼大不了的罪過吧!嚴嵩時時刻刻不忘「聖壽萬年」,結果還是做叫化子散場,這真是有點太說不過去了。然而,奴才們對主子為什麼始終要那樣地馴服呢?即算是在現在,啊,肉骨頭的魔力啊! 當小船停泊到城樓邊,大家已經踏上了碼頭的時候,我還一直在這些雜亂的思潮中打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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