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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行雜記(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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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熊飛嶺 熊飛嶺,這是一條從衡州到祁陽去的要道,轎夫們在吃早飯的時候告訴過我。他們說:只要上山去不出毛病,准可以趕到山頂去吃午飯的。 我揭開轎簾,縱眼向山中望去,一片紅得怪可愛的楓林,把我的視線遮攔了。要把頭從側面的轎窗中伸出去,仰起來,才可以看到山頂,看到一塊十分狹小的天。 想起轎夫們在吃早飯的時候說的那些話,我的心中時時刻刻驚疑不定。我不相信世界上會真正有像小說書上那樣說得殘酷的人心─—殺了人還要吃肉;尤其是說就藏躲在那一片紅得怪可愛的楓林裡。許多轎夫們故意捏造出來的吧,為了要多增加幾個轎錢,沿途抽抽鴉片…… 轎身漸漸地朝後仰了,我不能不把那些雜亂的心事暫時收下來。後面的一個轎夫,已經開始了走一步喘一口氣,負擔的重心,差不多全部落在他身上。山路愈走愈陡直,盤旋,曲折,而愈艱險。靠著山的邊邊上,最寬的也不過兩尺多。如果偶一不慎,失足掉下山澗,那就會連人連轎子的屍骨都找不到的。 「先生,請你老下來走兩步,好嗎?……唔!實在的,太難走了,只要爬過了那一個山峰……」轎夫們吞吐地,請求般地說。 「好,」我說,「我也怕啊!」 腳總是酸軟的;我走在轎子的前面,踏著陡直的尖角的石子路兒,慢慢地爬著。我的眼睛不敢亂瞧。轎夫們,因為負擔減輕了,便輕快地互相談起來。由莊稼,鴉片煙,客店中的小娼婦─—一直又談到截山的強盜……「許是嚇我的吧,」我想。偶然間,我又俯視了一下那萬丈深潭的山澗,我的渾身都不由地要戰慄起來了,腳酸軟得更加厲害。「是啊!這樣的艱難的前路,要真正地跑出來兩個截山的強盜,那才是死命哩!……」 這樣,我不敢再往下想了。我膽怯地靠近著轎夫們,有時,我吩咐他們走在我的前面,我卻落到他們的後邊老遠老遠。我幻想著強盜是從前面跑來的,我希望萬一遇見了強盜,轎夫們可以替我去打個交道,自己躲得遠一點,好讓他們說情面。然而,走不到幾步,我卻又惶惶不安起來:假如強盜們是從後面跑來的,假如轎夫們和強盜打成了一片…… 我估計我的行李的價值,轎夫們是一定知道的。我一轉念,我卻覺得我的財產和生命,不是把握在強盜們的手裡,而是這兩個轎夫的手裡了。我的內心不覺更加驚悸起來!要什麼強盜呢?只需他們一舉手,輕輕把我向山澗中一摔,就完了啦! 我幾回都嚇得要蹲了下來,不敢再走。一種卑怯的動機,驅使我去向轎夫們打了交道。我裝做很自然的神氣,向他們抱了很大的同情,我勸他們戒絕鴉片,我勸他們不要再過這樣艱難的轎夫的生活了。他們說:不抬轎沒有飯吃,於是,我說:我可以替他們想辦法的,我有一個朋友在祁陽當公安局長,我可以介紹他們去當警察,每月除伙食以外還有十塊錢好撈,並且還可以得外水。他們起先是不肯相信,但後來看見我說得那樣真摯,便樂起來了。 「先生,上轎來吧,那一條山口,更難爬啊!我們抬你過去是不要緊的。」 「不要緊啊!」我說,「我還可以勉強爬爬,你們抬,太吃苦了!」 他們執意不肯。他們又說:只要我真正肯替他們幫忙介紹當警察,他們就好了。他們可以把妻兒們帶到祁陽去,他們可以不再在鄉下受轎行老闆和田主們的欺侮了。抬我,那原是應該的呀! 我卑怯地,似乎又有點不好意思地重新爬上了轎子。他們也各自吞了幾個豆大的煙泡,振了一振精神,抬起來。在極其險峻的地方,因為在他們的面前顯現有美妙的希望的花朵,爬起來也似乎並不怎樣地感到苦痛。是呀!也許這就是最後的一次抬轎子吧,將來做了警察,多麼威風啊! 流著汗,喘著氣,苦笑著的面容;拼命地抬著,爬著,好容易地一直到下午兩點鐘左右,才爬到了山頂。 「那裡去的?喂!」突然間現出四個穿黑短衣褲的人在山頂的茶亭子裡攔住去路。 轎夫們做了一個手勢: 「我們老闆的親戚,上祁陽去的啦。」 「你們哪一行?」 「悅來行!」 「唔!」四個一齊跑來,朝轎子裡望了一望:看見我沒有什麼特殊的表現,便點了一點頭,懶懶地四周分散開了。 我不知這是一個什麼門道。 在茶亭子裡,胡亂地買了一些乾糧吃了,又給錢轎夫們抽了一陣大煙,耽擱足足有兩個鐘頭久,才開始走下山麓。 「不要緊!」轎夫們精神飽滿地叫著,「下山比上山快,而且我們都可以放心大膽了,先生,我包你,太陽落山前,准可以在山腳下找到一個相安的宿鋪。」 我在轎子裡點了一點頭,表示我並不怎麼性急,只要能夠找到宿處就好了。 轎夫們得意地笑笑,加速地翻動著粗黑的毛腿,朝山麓下飛奔! 二、夜店 客店裡老闆娘叫她那健壯的女兒替我打掃了一間房間,轎夫們便開始向我商量晚飯的蔬菜。我隨手數了五十個雙銅板,打發他們中間的一個去鄉鋪子裡尋豬肉,剩下的這一個便開始對我表起功勞來: 「先生,出門難啊!今朝要不是我倆在山頂上替你打個招呼,那四個漢子……」 「他們就是強盜嗎?」我吃了一驚地問。 「唔!是,是,截山的啦……」轎夫吞了一口唾沫,「他們有時候在山頂上,有時候在半山中,他們真正厲害啊!……不過,他們和我們轎行是有交道的。我們一到山頂,就看見了他們。我對他們做了手勢,告訴了他我們是悅來行的,而且我還說了先生是我們老闆的親戚,所以…… 「悅來行?」 「是呀!先生,你不懂的,說出來你也不明白。總之,總之……」 「那麼,我沒有遭他們的毒手,就全是你們二位的力量羅!」 「不敢!不過,先生……」 轎夫首先謙恭了一陣,接著,便說出他的實心話來了。他說:他們倆,年輕時也是曾幹過來那截山的勾當,這事,在沿山一帶的居民看來,是並不見得怎樣不冠冕的。不過因為他們膽子小,良心長,而且不久又成了家眷,所以才洗手不幹了。種田,有空抬抬轎。近年來,因年歲壞,孩子多,田租和轎租重得厲害,一天比一天不對勁了。他們本想從新來幹一干那舊把戲的,不料一下子就遇了我。他們說:他們開始獲得了人類的同情;我憐憫他們,我答應介紹他們當警察,所以他們才肯那樣地忠心對我。 「啊……」 我悠長地噓了一口冷氣,汗滴滲地從背脊上流了出來。我僥倖我的一時的欺騙竟成功了。同時,我又對我自己的這種卑怯的欺騙行為,起了不可抑止的憎惡!是啊,我現在是比他們當強盜的人還不如了;他們有時還能用真誠,還能懺悔他們的「過錯」,而我呢?我,我卻只能慢慢地把頭兒低下來。 轎夫還悔恨般地說了好些過去故事,之後,又加重了我那介紹他們去當警察的要求。他羡慕著警察生活,每月清落十元錢,有時還可以拿起木棍子打鄉佬…… 「先生,那,那才安逸啊!」 不到一會,買豬肉的也回來了。在樣樣菜都離不開辣椒的口味之下,吃完了晚飯;轎夫和老闆娘便在煙榻上鬼鬼祟祟地談論起來。最初是三個人細細地爭執,後來又是老闆娘歎氣聲,轎夫們的勸慰聲…… 天色漆黑無光了,我便點著一盞小桐油燈首先進房門去睡覺。 解開衣服,鑽進薄被裡,正要熄燈的時候,突然又鑽進來了一個人。 「誰呀?」我一下子看明白是老闆娘的女兒,但我卻已經煞不住的這樣問了。 她不作聲,低著頭靠近床邊站著。 我知道這是轎夫們和老闆娘剛才在煙榻上做出來的玩意,然而,我卻不能夠把它說明。 「姑娘,我這裡不少什麼呀,請便吧!」我裝做糊塗地。 她仍舊不動。半晌,才忸怩地說:「媽,她叫我來陪先生的。」 「啊!」我的臉發燒了,(雖然我曾見過世故)「那麼,請便吧!我是用不著姑娘陪的!」 她這才匆匆地走出房門。我趕去關上著房門的閂子之後,正聽到外面老闆娘的聲音,在責駡著女兒的沒有用: 不知道家裡的苦況,不能夠代她籠絡客人…… 這一夜,因了各種事實的刺激我的腦子,使我整夜的瞪著眼不能入夢。 然而,最主要的還是明天;到了祁陽,我把什麼話來回答轎夫們呢?三、一座古舊的城 穿過很多石砌的牌坊,從北門進城的時候,轎夫們高興得要死。他們的工程圓滿了。在龐雜的人群中,抬著轎子橫沖直闖,他們的眼睛溜來溜去的盡釘在一些拿木棍的警察身上。是啊!得多看一下呀!見習見習,自己馬上就要當警察了的。 「一直抬到公安局嗎?先生。」 「不,」我說,「先找一個好一點的客棧,然後我自己到公安局去。」 「唔!」轎夫們應了一聲。 我的心裡沉重地感到不安。我把什麼話來回答他們呢?我想。朋友是有一個的,可是並不當公安局長。然而,也罷,我不如就去找那位朋友來商量一下,也許能夠馬馬虎虎的搪塞過去吧。 轎子停在一個名叫「綠園」的旅館門口。交代行李,開好房間,我便對轎夫們說: 「等一等啊,我到公安局去。」 「快點啦!先生。」 問到了那個街名和方向,又費了一點兒周折,才見到我的朋友。寒暄了一回,他說: 「你為什麼顯得這樣慌張呢?」 「唔!」我說,我的臉紅了起來。 「我,我有一件小事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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