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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術與救國


  (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一日)

  我在這二個多星期,許久不能為《中國青年》作文,實在抱歉得很。

  我有許多要說的話,因為不能寫字,只能想不能說;可是又因為越想越覺得要說,所以今天托朋友代我寫下這一篇來了。

  我病中接著南京朋友效春的信,他有一段話說:

  「《中國青年》頗得一般青年信仰,我亦希望他能更多引人注意。惟望不要把學術看得太輕了,我們要希望大家多多注意國事,但不希望青年反對學術也。你有些話,不免故意過甚其辭,怕反對人失信用。」

  我接到他的信,覺得他或者有些誤會罷。我怎敢反對學術?我處處想從學術中求得社會破壞建設中所應遵守的途徑,但我處處覺得材料不夠用,知識太短淺了。我很恨從前糊裡糊塗讀了幾本不相干的書,完全未曾注意社會科學;我現在正想多用力研究社會科學哩!

  一般人知道製造機器,駕馭汽車是不能不學的;若是沒有學這些事的人,偏要談這些事,一定要被「行家」笑壞。但是很奇怪的,一般人對於怎樣使社會進步,卻以為不須學習,便都能說些不錯的話。所以一個大學者不敢討論一個木匠石匠的專門小問題,但是十二三歲的小孩子搖起筆來,便都可以談些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無論是一個天文家,或者數學家,當他對公眾演說的時候,除了說他本行的事情以外,都要自命為能談一點社會問題。所以大家都以為社會科學是可以不必學的,也因此大家終究不知道怎樣使社會進步。

  有些人說,中國是一定不會亡國的,有些人說中國非亡國不可:其實兩方面都是說夢話。以為一國古老廣大便可以不亡麼?巴比侖、敘利亞的古老,印度的廣大,卻一個個都亡了。以為內亂外患便一定亡國麼?蘇俄的內亂,土耳其的外患,卻都不能禁阻他們興盛起來。一個國家要撥亂反正轉弱為強,必定有他應遵循的途徑。我們要在社會學者的理論中,古今中外歷史的教訓中,去找出這種途徑,我們便能有把握地可以救中國。怎樣能反對學術呢?

  昨天又接著保定一位朋友中秀的信說:

  「有些人說,但但[單單]研究社會科學有什麼用呢?不過只是做到破壞的工夫罷了,怎麼能夠建設呢?還是多多注意自然科學,以為將來的建設預備罷!無論怎樣,自然科學是不能丟開不管的。像這樣的論調,是最能迷惑人心的!有許多正在觀望中的青年,都要受到他的暗示了!望你在《中國青年》上多多發表關於此類的文字,因為沉睡在科學救國的迷霧裡的青年,實在不少呵!」

  我對於他這所說的自然科學,以為若是指的供給常識,造成豐富的人生興味的中小學自然科學,我們並不必反對。但是像今天中小學沒有儀器標本,僅僅教授學生一些簡單枯燥的原理原則,使學生覺得比學古文還沒有趣味,以為這種自然科學有什麼用處,那便是笑話了。但這與社會的破壞建設沒有大關係。

  若所說自然科學是指的工業農業等技術知識呢,則我以為學這種技術的當然總比那些學靈學和學白話詩的人要好些,我們也並不十分反對。不過我們覺得要救中國,社會科學比這些技術科學重要得多。

  我在成都聽見一個人很發感慨地說:「合成都各專門學校學生的學識,造不起一裡鐵政[路],中國怎樣會強呢?」哈哈,笑話!她以為合成都學生的學識造得起幾裡鐵路,中國便強了嗎?中國再沒有人,合全國東西洋留學生修幾十幾百里的鐵路,總也沒有不能的罷。但是政府只知打仗,只知搶錢,只知逢迎外國人,全不肯用這些人做這些事。在這種政府之下,再有幾百幾千個專門技術人材,也仍然找不著正經事做,也仍然做不出正經事來。他們怎能講什麼科學救國呢?

  譬如學習製造飛機的,中國也有譚根,厲汝燕,周厚坤等,但是中國何處有飛機廠可以請他們製造。他們若不是留在外國工廠,幫外國人制飛機,至多回國來只能做個駕駛飛機的人,或者甚至於只能在商務印書館裡做些小小的工藝品。由此可見中國政治若是長此混亂,養些技術人材,終歸無用。

  現在全國工業農業的畢業生也不知有多少了,但是國內秩序混亂,百業不興。這些專門學生仍只有去做官,去當土豪,去在個設備不完全的學校裡搶一個飯碗,結果把所學的一起忘掉,仍然同別的人一樣,變成一個光棍的流氓!我敢斷言,第一是要社會有個改革,政治要比今天能上軌道,不然,多一個技術家,便是多一個流氓!全國專門大學一年要畢業幾千個學生,我為中國寒心呵!還講什麼科學救國麼?

  要破壞,需要社會科學;要建設,仍需要社會科學。假定社會是一個工廠,社會科學是工廠管理法;有能管理社會的人,一切的人有一種技術,便得一種技術的用,沒有管理工廠的人,只有機械,只有像機械樣的工人,技術家,工廠永遠做不出成績來。

  有的人要說,縱然有了管理工廠的人,仍然要技術家,這是不錯的。但是中國也有不少的技術家呵!倘若中國的技術家不夠用,盡可以請外國的技術家為我們服役。只要主權在我們,請外國的技術家,猶如外國人招華工一樣。即如現在德國的窮窘,設如我們問他們要技術家,真怕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美國日本從前都向別國僱請技術家,所以有今天。由此可知中國是政治上軌道要緊,技術家的夠用不夠用,還不成一個重要問題。

  中國政治上了軌道,能夠有足夠的本國技術家,自然是再好沒有了的。我們並不反對人學技術科學。但是我們以為單靠技術科學來救國,只是不知國情的昏話。越是學技術科學的人,越是要希望有能研究社會科學,以使中國進步的人,好使他們可以用技術為中國切實的做事。技術科學是在時局轉移以後才有用,他自身不能轉移時局。若時局不轉移,中國的事業,一天天陷落到外國人手裡,縱然有幾千幾百技術家,豈但不能救國,而且只能拿他的技術,幫外國人做事,結果技術家只有成為洋奴罷了。所以,我們覺得要救中國,社會科學比技術科學重要得多。

  載《中國青年》第七期

  署名:代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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