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惲代英 > 惲代英文集⑤ | 上頁 下頁
學生與民權運動


  (一九二三年五月五日)

  有人說中國所以鬧得如此的糟,都因為幾個沒有良心的軍閥政客所造成。所以激烈的人便說,讓我們把這些軍閥政客推倒,殺淨。怯懦的人亦說,橫豎這些軍閥政客是要老要死的,只要我們乃至像我們這樣的青年,將來能夠不像他們那樣的沒良心,中國的事情終究有幾分希望。

  這兩種見解其實都錯了。我們只要肯平心靜氣,想想現在所謂軍閥政客,果然是非常罕見的壞人麼?我們假定這些軍閥政客沒有機緣到他們現在所站的地位,他們只是在挑河水賣涼麵,他們果然便會比別的挑河水賣涼麵的人要壞上幾千幾百倍麼?若說眼前我們所痛恨的軍閥政客,他們實在不見得怎樣的壞,他們實在不見得不比那些挑河水賣涼麵的人有時還要好些,我想這怕不是諂媚他們的話罷!在他們身上有些壞處,這是沒有疑惑的。但這些壞處,不見得不是你與我之所同有。他愛錢財,我們便不愛錢財了麼?他鬧意氣,我們便不鬧意氣了麼?便令讓一步,假令我們真還能不愛錢財,不鬧意氣,你能夠相信你周圍的同學與朋友,亦能夠這樣麼?果然如此,那便假令你能把這些軍閥政客推倒殺淨,你的同學與朋友都可以成為未來的軍閥政客;許多挑河水賣涼麵的人,都可以成為未來的軍閥政客。你以為這能夠殺得乾淨麼?

  即如說你自己,你亦不要相信你決不會成為未來的軍閥政客。你有一點機會,你便愛多賺,或少付幾個不當賺而當付的款子。你的權力只要勝得過幾個人,你便比較在他們頭上有些不甚顧忌。你是高班的學生麼?你說低班學生是應當服從你的小孩子。你是學生麼?你說校役是沒有與你平等資格的奴隸。假使你一天以萬分之一的僥倖,居然一躍而成了有勢力的軍閥政客,你定能不像他們那樣頤指氣使,惟利是圖麼?我真不能夠十分相信這是可能的事情。

  而且我們還要知道,一個有勢力的軍閥或政客,他做了似乎不講良心的事,一半是出於他所不自願的,一半是出於他所不自覺的。什麼是出於他所不自願的呢?他為他自己及家庭的生活系累,不能夠不爭求祿位。他為爭求祿位,不能夠不打些冤枉主意,做些冤枉事情。到了後來,仇怨結多了,像騎在老虎的背上,為自己的利益,乃至為自己的體面,都成了欲罷不能之勢。他何曾不自知他做的事是有些不妥?但他便自知他做的事是有些不妥,究于他的行為有什麼關係?

  什麼是出於他所不自覺的呢?他到了有勢力的地位,他自然難於維持他從前小心謹慎的態度。他每天要受一些諂諛。他時時刻刻覺得他是如何聰明有才幹。他對於一切問題,亦與一般人一樣有他的階級的偏見,他自己覺得他的偏見有很充分的理由。縱然他顯明的把一件事做錯了,他旁邊的人還要為他維持威信,想出各種強壓或軟化的法子。因為他們說,這是為辦事與秩序,必得像這樣做的。

  這種不自願不自覺所作似乎不講良心的事,是任何軍閥政客不易免的。其實便是任何人一天站在軍閥政客的地位,亦是不易免的。你盼望將來有很好的人站在今天軍閥政客的地位,無論這是一件難於實現的事情,便令真正實現了,這很好的人是不是能免做這一類的罪惡事情,又誰能夠知道?你看了今天身敗名裂的人,固然罵他們是怎樣的壞,其實原來他們未見得真比你今天壞得若干呢。

  我說這些話,不是專要寬恕這些禍國殃民的軍閥政客,亦不是要我們覺得救中國便再沒有法子了。我的意思,最盼望大家要先掃清那些相傳的謬見,以為一國的好壞,只是取決於那些有勢力人的好壞。我很盼望那些敢於與有勢力人直接作戰的,最好更認清作戰的目的,以謀根本的解決。那些比較怯懦的,最好亦認清這個目的,以加入共同努力。中國的改造,並不像一般只知坐著煩悶的人所想,以為是沒有辦法。中國的改造,是顯然有把握的。我們只望熱誠的青年,大家向這顯然有把握的一點前進,不要分他們的精神去討論些不關痛癢的問題(例如女子剪髮問題),去辦理些無裨實際的運動(例如鄉村改良運動),反使中國的改造延遲了時間,那便可以有成功了。

  我們要認清楚軍閥政客的所以為怪,與其說是他個人不講良心,不如說是只因為他的權力太大了。他可以自由的用他的權力,去謀他自己的福利,或滿足他自己的意氣的原故。軍閥政客權力所以太大了,與其說是他個人專橫暴恣,不如說是只因為國民的權力太小了,不知或亦不能監護自己福利,以致任憑人家魚肉剝削的原故。國民權力所以太小了,與其說是國民愚懦不能聯合,不如說是只因沒有真誠為國民宣力的人,研究而實地的應用科學方法,創造出來國民的聯合與國民的力量的原故。研究而實地的應用科學方法,以創造國民的聯合與國民的力量,這便是有把握可以成功的民權運動了。

  人都是有對於自己的偏見的。我們在人群中不敢任意發揮我們的偏見,不是我們有比那些軍閥政客好些的修養,主要的原由只是由於在我們周圍的人,將要對於我們的偏見加以幾種裁制的原故。所以軍閥政客的壞,都因為沒有裁制他的力量。倘若有了裁制他的力量,他自然與我們一樣,不敢肆無忌憚的做壞人了。什麼是裁制他的力量?我們可以倚賴別的軍閥政客麼?有時候是可以的。不過若只是倚賴別的軍閥政客,這些軍閥政客為他自身的利益,比為國民的利益更重要。你盼望他們互相裁制,不知他們只要開個三頭會議,或什麼軍事會議,彼此把贓私分定了,便大家暫時可以相安無事。他們若真要打起仗來時,與其說他們是為國民的福利,不如說他們只是為自己的福利,不得已而出於這一策。只要他們各人都只顧為自己的福利,他們所謂不得已的事,將多得很,所以他們的私戰亦將多得很。他們這種私戰,不但無益于國民的福利,我們為國民福利的原故,還須有一種力量裁制他們全體,不使他們這樣橫行。

  我們靠什麼力量裁制他們呢?最大最可靠的,只有國民的力量。我們不是絕對不可以靠一兩種別的力量,不過別的力量背後,總要有國民更大的力量,一方在攻擊時為別的力量作有力的後盾;一方在得了優勢時,亦便可以監視裁制這所謂別的力量,庶不使他成為以暴易暴的情形。如何喚得起國民的力量來呢?我們不要說國民太糊塗了,太沒有團結力了。我們倘若定要國民如何智慧如何有團體修養,那麼中國亦只有讓他長此終古好了。真要那樣,不但中國將永遠不應有國民的力量,即世界各國亦都不應有國民的力量。我們不要以為中國的國民便是什麼天生的劣種。國民的沒有力量,與其怪國民自身,不如怪可以為國民宣力的人。我們試看辛亥年的革命,國民幾多人有推翻清朝的智慧?有幾多人有作戰的團體修養?然而兩百餘年的清朝,不是已經推倒了麼?即所謂五四學潮,我們便說在那個時候許多人還不知道曹、陸、章是什麼人,還不知道山東問題、高徐順濟鐵路[1]是什麼事,這亦不能說是過甚的話。但是他由一處蔓延及於各處,由一界蔓延及於各界,這樣平和的運動,亦竟教政府退步了。其實無論什麼地方,什麼時候,國民都有他潛伏的大力量。我們中國的國民,在上述兩件事中,顯然亦曾經表示出這種大力量來。我們現在要裁制那些禍國殃民的軍閥政客,只要大家喚得起這種大力量,便一切問題都解決了。

  我們要疑惑是不是可以由我們的意思,以喚起這種大力量呢?對於這一件事,我縱然沒有十分的把握,但我很有膽量答應說這一定是可以的。我對於這件事亦曾想了許久。我以為所以這種大力量喚不起來,一是因為沒有真心為國民做事的人,二是因為有少數為國民做事的,又沒有合宜的為國民做事的法子。什麼是合宜的為國民做事的法子呢?

  第一,我們要為國民做事,應當注意最下層沒有知識的國民。一國的人,以他們占絕對多數。他們的腦筋簡單,知識卑下。但是他們若有什麼行動,卻比較真摯勇猛。不像一般所謂腦筋冷靜的知識階級,總免不了畏首畏尾,有許多顧忌,有許多繫念。

  第二,我們要為國民做事,應當注意從國民當前的苦痛說起。不可只顧高談抽象的原理,令人漠然不生感情。我們應當研究這些私戰的由來,直接稅的惡影響,惡劣幣制對於民生的毒害。我們要從這些事中間,顯示出一般武人政客罪惡的實況及其根源,然後一般國民易於感受,易於瞭解。

  第三,我們要為國民做事,應當注意國民的感情衝動。不可只盼望國民有怎樣高的程度的理解。我們平常假想,只有理解明確能使人勇猛力行。然實際殊不如此。人們勇猛力行的,不定有明確的理解。有明確理解的,亦不定能勇猛力行。為什麼是這樣呢?我們應注意人的行為的動力,是感情衝動而不是理解。我們只要能撥動國民的感情衝動,自然可以發生他自己亦莫明其妙的偉大活動。

  第四,我們要為國民做事,應當注意利用各種機會,引起他為群眾的活動。不可只盼望國民有平時如何堅固的合群。群眾的力量,不是靠他有個完密的組織。即群眾的一種組織,亦不是平時所能建造成功。我們只有使群眾在活動中來訓練群眾,亦訓練自己處理群眾的能力。

  第五,我們要為國民做事,應當引起國民自決反抗的精神。不可只引導他們請願告哀,反使他忘了自己主人翁的身份,而養成倚賴家奴的軟弱心理。我們不要發表任何條陳說帖式的論文,盼望那一位大貴人俯賜採擇。我們要監察巡視一般軍閥政客,對於那些越分或溺職的,要決然加以鞭撻刑戮,然後軍閥政客不敢橫行無忌。

  我這所說的,雖然很簡單,不免有些疏漏,但我相信真能這樣,必然可以喚起國民的大力量,有了這種大力量,不但眼前的軍閥政客要望風披靡,即將來事實上或不免需要一種集中的權力,亦可以相信沒有人敢用這種權力做一切非分的事情。

  我要奉勸一般真有志向的青年,你們要仔細想想罷!你們倘若要為中國做些切實的事,你們不應當只知道怨恨軍閥、政客,而一方卻只顧對於你們那刻板的功課,拼死的用功。你們那種用功,恰好只令你們將來成為這些軍閥政客的走狗。

  複次,你們亦不應當只知道在這種黑暗的世界,以能做幾篇仿佛有點意思的新詩小說,說得幾句人云亦云的自由解放的新論調,便自以為得意。所謂新思潮新文化第一件要義,便是喚起一般人企求「人的生活」的自覺。我們很不盼望他變成又一種闈墨,又一種高頭講章,專供那些揣摩時尚風氣的小滑頭,拿去表示他的黠智。

  複次,你們亦不應當只知道在芝麻大的事情上面,表示你們的勇敢。男子固然應當廢姓;女子固然應當剪髮;不自由的婚姻固然應當毀約;不開明的家庭固然應當反抗,但天下事有緩急輕重,亦應當分個清楚。像我們今天在這種政局之下,不見得把姓廢了,發剪了,便真算是人格光復了。我們卻只知在這很少關係的事上面,做些驚世駭俗的行為,使一般國民驚詫我為異人。用這來自快輕浮的心理,或博取無知的讚歎,固然是可以的,若說用這來改革社會,未免輕重太顛倒了。

  複次,你們亦不應當只知道做那些顯然很少功效的事情。例如沒有計劃的講演,沒有目的的辦平民學校,枝枝節節的為學校為地方所做的事情。我們不能盼望在全部未改造以前,能為局部爭一個什麼程度的改造。我們雖有時可以局部的努力,為爭鬥的練習,但決不可徑認為我們爭鬥的目的。我們最要亟求有個全部改造。我們一切的努力,要有利於這個全部改造,那便局部的改造不費力便完成了。

  你們研究的對象,你們文藝的天才,你們活動的精力,都要注意喚起國民的大力量,以求全部的改造才是啊!你們為你們將來求免於罪惡的生活,乃至求免於被剝奪剝削的生活,不可不求國民有確實的裁制任何權力的力量。所以你們應多結合同志,多注意這些事情。中國的事情,便在已經覺悟的人身上啊!朋友!你已經覺悟了沒有呢?

  載《學生雜誌》第十卷第五號

  署名:惲代英

  注釋

  [1]高徐順濟鐵路事,指1918年為了修這兩條鐵路,段祺瑞向日本借款,日本提出以駐兵山東濟南等地為條件,段祺瑞竟表示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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