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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治運動


  (一九二二年九月二十五日)

  有許多人似乎是已經承認中國是死病無良醫了。所以看見國中許多亂七八糟的樣子,只是冷笑置之,完全似乎秦人之視越人肥瘠[1]一樣。這種毛病,許多神經已經受刺激而麻木了的,曾經為愛國運動十分宣力的人,都複不免。這成個什麼現象呢?

  我——亦還有許多我的朋友——都相信實在中國不是沒有救治的辦法。要救治,只有求真正民治政治的實現。要民治政治的實現,須盼望很快的喚起全國各界,一致的為民治政治發生個有效力的運動。

  有些人以為這幾年的擾亂,都要怪從前不應該有辛亥的革命。這固然是無知識的可笑的見解,但恐怕不是很少數的人這樣想,而且亦不是沒有一點理由。

  不過,第一,革命不是少數人的力量,是海禁開後世界生活的自然結果。

  1.有些與外國人接近的人,習聞國外關於種族與平民幸福的制度與學說,不能教他們不信服而提倡。

  2.滿清政治腐敗,而無為人民的誠意,故無可以維繫人心。

  3.國際帝國主義的壓迫,使戰敗而賠款,通商而利權外溢等原因,造成生活程度增高的結果。於是人民精神與物質生活俱受搖動。

  有此三因,故但揭竿一呼,便能四方響應。這決非孫文或同盟會幾個人的力量。這是生活改變了的自然結果。

  第二,革命固然有早熟毛病,但是這是不可免的。

  1.革命每系富於感情的人所提倡。富於感情的人,每是坦白勇敢,而輕看思考,不能有精密辨識力的。

  2.革命每系青年所提倡。青年每系純潔猛進,而知識經驗缺乏,實務材幹幼稚的。

  3.革命每系靠群眾附和。群眾是勇敢而急躁,純潔而簡單的。

  4.自命能思考辨識,而有知識經驗材幹的人,或懦怯苟安,不注意為改造運動。即他們所為改造運動,亦常不免為他們的私心惰性或囿於舊見所妨礙,故無以取信于急進的同志,使之降心相從。

  5.而且這種穩健派,每因急進派似乎浮躁的言論或行為,與對於他們所下無禮的督責或攻擊,而激起反動的感情,以漸成為頑固的守舊黨。或成為嬉笑怒駡的玩世家。這樣,便越使急進派輕看,而不理會他們的論調。

  有此五因,故改革的事,每只有急進派乘著他「初生之犢不畏虎」的銳氣,無精密計劃的向前猛烈攻擊。一般所謂穩健派的,其實多少受了暮氣的毒,所以他們決不能阻遏急進派的行動,而納之於軌物之中。這樣,可見革命幾乎沒有不是早熟的性質。然而這種早熟的革命,如何能夠避免呢?

  所以辛亥的革命,的確可惜有些早熟的毛病。因為有些早熟的毛病,所以在許多人民——甚至於所稱為最有知識的人——都還不知怎樣過民治生活以前,而革命的結果,事實上已經把皇帝的尊嚴這個偶像打破了,只得掛個民治政治的招牌出來,因為人民都還不知怎樣過民治生活,所以把皇帝的偶像打破了,在民治招牌之下,徒然造成了群雄爭長的局面。

  這固然是一件很不幸的事,但是人不過是這樣,而事實亦已經是這樣,我們不應徒然發些悔恨的無益論調,應當在這種情形中討論怎樣過生活的方法。人類何曾不想他自己是上帝特造的萬物之靈?但是進化論證明他不過是由猿猴進化的一種生物。人類何曾不想他所住的地球,是日月五星圍繞運行的中心?但是天文學家證明地球不過是圍繞太陽八大行星中間的一個。這種科學的證明固然是掃興的,但是因此人類打破了他那無根據的誇大狂,在這種真理之光裡面,求個合理的生活,倒反是有益的事。在社會科學方面,亦只是一個樣子。人類想得社會的進化,最好是不需要感情的原素,而全憑理性的指導。但是事實已經證明,感情每反在發生效力的改造運動中,占主要的地位。既然如此,我們做改造運動,不容不注重這一點,而研究所以善於處理的方法。

  論到怎樣救治這種群雄爭長的局面,還有些人不留心這些地方,而發表了許多不切實的言論。

  一、有些人希望復古。這種事情,最有權力的那拉太后、袁世凱、張勳都曾做過。但都是一致的失敗了。紙老虎是不好戳穿的,一經戳穿了,還盼望用愚民政策,使他再信這是個真老虎,這簡直是可笑的夢想。其實現在所謂主張復古的人,他亦多半不信可以做到復古田地。不過他們只是說這些無聊的話,以表示他們對於舊制度學說戀戀不捨之意罷了。所以這是不值得我們研究的。

  二、有些人主張提倡教育,舉辦實業,廢督裁兵等事。但這是已經打破了群雄爭長的局面以後,才有希望能辦到的。在這種局面之下,現在有限數目的,設備很可憐的幾所學校,都不能維持。常時發現的內爭,使金融緊急,交通斷絕,再加以勒派兵餉,變亂掠劫等事,現有的事業,都處處受他的影響,而不易興旺,更何論教育、實業新的擴張?至於向武人談廢督裁兵,只好說是向老虎作揖,請他寧忍著餓肚子,莫要吃人一樣。縱然把督軍改總司令,改軍務督辦,乃至於像唐繼堯樣的徑改為省長,二五等於一十,究竟這些朝三暮四的伎倆,另外有什麼意義;所以這些主張,固然是好的,但必須先想個打破群雄爭長局面的法子,然後這些主張才能夠有研究的價值。

  三、有些人以為制定國憲與省憲便好了。但法律有效力,必須有威權在後面,能夠懲治破壞法律的人;野蠻時候,酋長威權少了,便無所謂法律。現在國家間雖有些公法條約,因為沒有威權為他的後盾,所以大戰中便失了效用。我們的臨時約法,亦是因為沒有威權為後盾,已經被人家撕碎了。現在縱有國憲省憲,他仍是一樣沒有威權為後盾,如何能夠盼望他自身大顯其聖,使一般反側的人不敢觸犯他?

  四、有些人以為辦新村,改良家庭,改良市政,改良固有的學校與工廠,有了好社會,才可以有好國家。但是在這種群雄爭長的局面之下,生活是日益困難而不安定的。靠自己的力量去創造事業,出盡了窮氣力還維持不住。靠人家的力量去改良事業,又是常常因人家興會與機運而常受變遷的。況且人家所可靠的力量亦有限。而他們的志願,又每把我們所視為生命的事業,只作一種應有盡有的裝飾品。所以這些努力,其實決沒有圓滿成功的希冀。至於還要冒飯碗主義競爭的譭謗,還要費分贓形式敷衍的苦心,那我更不忍言了。

  五、有些人主張建設好政府,圖政治上的刷清,這比較能得其本原了。但是好政府非能有超過於受他支配的各方面的威權為後盾,便不能不受各方面的牽制干涉,而無從作一種合理,乃至於不合理的計劃。例如胡適之先生雖然怪簽名於《我們的政治主張》的王寵惠,無計劃而登內閣總理的台;其實這如何怪王寵惠?即令那一系的軍閥,在他未打倒一切異己者的勢力以前,他都不配有什麼計劃——除非一個紙上談兵的計劃,原是不預備實現的。

  六、有些人盼望將有一個人,或一黨一系,他能做好政府的後盾。但是第一,這一個人或一黨一系,非窮兵黷武打倒一切異己的人,或黨系,他的威權不能超過於受政府支配的其他方面。第二,此人或此黨系,果然有超過一切的威權了,他自己固無所約束無所忌憚,或不免逞其私心與偏見,以漸次成為倒行逆施。第三,那個時候,左右扶持他的人,為他們自身要求更廣大的餘蔭,不免要慫恿他在軌道外攫取非分。袁世凱被騙得想做皇帝,其實只因他左右的人,要這樣才有爵爺貴胄做的緣故。有這三種情形,可知道盼望一人一黨一系做好政府的後盾;我們正不必把小人之心抹煞國中一切有力的人或黨系,縱然我們相信吳佩孚、或直系真是要為中國宣力的人,亦可見他們做不出真事來。

  所以最要緊還是要喚起人民用人民的力量,建設,擁護,而監督一種為人民謀利益的政府,才是正當的解決。怎麼這樣說呢?第一,只有人民自己注意他的利益,做領袖的人才有所忌憚約束,不敢做損害人民的事。靠聖君賢相是很少希望的。一部二十四史,亦很難得遇見這樣的人。第二,只有人民聯合起來的大力量是超過一切沒有抵抗的。五四之役,學生與各界的聯合,著名兇橫的徐樹錚亦只得退步。朝鮮獨立的運動,亡國人赤手空拳的聯合,著名貪殘的日本,亦只得退步。倘若中國的人為要求民治政治,像朝鮮人那樣蜂擁起來,那些督軍巡閱使的兵,在他為他的豢養主人殺傷了幾個人民以後,一定要激發起了他的天良,他一定要歸順人民,一路倒戈相向的去威脅他的主人。因為我們的兵,究竟不是像日本兵在朝鮮一樣,他們原都是我們的骨肉兄弟,在全國激動了的時候,他們是不肯自外於國人的。

  如何喚起這樣的民治運動?我現在說七件要做的事,盼望每個人為中國的緣故,要盡一分力量。

  第一,我們要喚起人民為自己的利益而奮鬥。要用哲學、文學、各種講演、演劇的法子,打破中國人的所謂「安分」之說。我們的分,不是只受人家淩辱剝奪。我們要求自己應有的利益。青年人應有享受完全教育的權利。國民要有工作,要有維持生活安全的權利。婦女要有參與職業與公民生活的權利。公民要有監督選政,稽核預算、決算以定納稅、守法與否的權利。因為一般人蔽於那種荒謬不通的「安全」說,把這些權利完全忽略了,所以奸猾豪強之徒,才能夠橫行無忌,而大家不敢企圖反抗。亦仿佛還有些人,以為不應該反抗他們。

  第二,我們要喚起人民為奮鬥而聯合,要用各種方法,去傳播聯合的福音。不是與大家說那種不痛不癢的所謂合群,要告訴他這種聯合是我們人民惟一的最大效力的武器。我們要用這打倒一切淩辱剝奪我們的奸猾豪強。我們不要空口說努力說奮鬥,不要只知道向奸猾豪強的人請願。不要只知道作說帖式的文章,盼望那一個有力的人或黨系「俯賜採擇」。我們要喚起人民為奮鬥而聯合。要他知道聯合的力量。我們為人民的奮鬥,總要有人民的聯合,在背後作有力的後援。我們不是靠個人或三五人的力量,與惡勢力奮鬥,因那勞苦而不易成功。誠然要少數人敢於上前去衝鋒陷陣,但必須有整隊的人民,因這樣的激奮,有預備的掩護上來,才能有殺敵致果的效力。

  第三,我們要這種作戰的聯合,大家能受一種有紀律的訓練。我們不應當只知尊重自己的意見與便利,以造成人自為戰的現象。我們要求步伐整齊。要在比我好的意見,與我相似,乃至比我相差不多的意見面前,犧牲自己的意見,以服從團體。個性與我見的過於發展,只可以破壞作戰的團體,使敵人的地位鞏固。這不是我們的幸福。

  第四,我們要這種作戰的聯合,大家能注意監督領袖。我們要在戰爭的方略中,服從領袖的指導,這固然是必要的;但是我們要使每個人注意我們所以服從領袖,是因為領袖可以指導我們做有利於我們的事情。我們要監督領袖,謹防領袖利用我們,謀他自身的利益,而引我們做不利益的事,我們不要信靠領袖的人格。很少的人,不是因為有外方的督率,而能夠自己約束的。外方不注意督率,反轉陷領袖于作惡的阱坑。所以我們在民治的政治中間,要人民都能督率政府。在為民治作戰的聯合中間,要每個戰卒都能督率領袖。

  第五,我們要利用各種機會與目標,使這種作戰的聯合,練習作戰。從來社會的凝結,戰爭是一個重要的力量。我們不能夠靠講道理結合什麼有力的團體。我們要鼓吹反抗強權的學說,而且引他們向各種黑暗的勢力作戰。這種作戰的目標,可以是提倡教育,廢督裁兵,乃至於其他種種,總看時機之所允許,大眾之所易於接受,而引起一種有力的運動。這既是作戰的聯合一種有力的練習,而且可以使作戰的聯合,內部團結越是牢實緊固。

  第六,我們要引導這種作戰的聯合,向政治上戰鬥。各方面零碎的解決,固然可以作練習作戰的目標;但我們不可忘記,只有向政治上戰鬥,以求人民獲得政權,用人民的力量建設,擁護而監督一種為人民謀利益的政府,才真能有一種成功。所以每個為自己謀利益而作戰的聯合,我們逐漸要引他注目政治,引他求政治上的總解決。人民要赤手空拳的聯合起來,向政治上惡勢力拼死的作戰。沒有人能用我們兄弟們的軍隊來壓服我們。因為我們的兄弟,他自己的妻子兒女,同我們受的是一樣可憐的生活待遇。

  第七,我們要靠這種政治上的戰鬥,實現真正的民治政治。我們是要謀全體人民利益的政治,不是要謀任何優等階級利益的政治,我們是要謀建設平等互治社會的政治,不是要謀建設階級剝奪制度的政治。我們要用我們的大力打倒一切欺騙侮辱民眾的野心家。因為我們是沒有抵抗的權力,所以我們這樣的願望是一定可以實現的。

  我們這可以看見我們對於這樣似乎死病無良醫的中國,並不真是沒有救治的法子。救治中國的大力量,究竟是在人民手裡,特別是在能忠心指導人民的人手裡。指導人民誠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定要純潔勇猛,自己富於感情,而且能利用群眾的感情。因為感情是行動的一個大發動力量。但是不只是要感情,一定要能思考辨識而有知識經驗材幹。所以青年富於感情的人,不要以純潔勇猛,便自己滿足了。那些自命能思考辨識,而有知識經驗材幹的人,特別要為中國的原故,委身以做這種運動。

  在這種運動中間,第一要注意群眾能受合理的指導,要知道怎樣才能指導合理,那便不可不研究社會問題與社會進化論。要知道怎樣群眾才肯承受指導,那便不可不研究群眾心理,與實務材幹養成方法。第二,要注意群眾能作合理的監督,要群眾知道他有監督領袖的必要,那便不可不求公民知識的普及。要他們能夠有監督的力量,那便不可不注意他們團體的組織,與反抗強權品性的訓練。

  這是盼望一般還有心為中國做事的同志,同心協力向各方面宣傳的一個建議。時機危急了!我們要趕快組織作戰的軍隊,為民治政治,向一切黑暗的勢力宣戰。

  載《東方雜誌》第十九卷第十八號

  署名:惲代英

  注釋

  [1]春秋時期,秦越兩國一在西北,一在東南,相去極遠,故言疏遠者常以秦越作比喻。唐朝韓愈在《爭臣論》中說,「視政之得失,若越人之視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於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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