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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告高等師範教職員及學生


  (一九二〇年四月)

  倘若中學教育的不良,是社會上一個嚴重的病象,是有心的人應該甚深注意的問題,那麼,我們不能不說在這一方面,高等師範的教職員及學生,負了很重大的責任。那便是說,現在的罪過,不能不責備他們;將來的改良,亦不能不期望他們。

  我本想將現行中學制度的謬誤,具體的敘述出來,請他們或與他們一樣有中學教育之責的注意。不過論到具體的敘述,我現在似乎能力還不夠做這等事。我預備此後至少以一年的功夫研究中學教育,這篇文只好以後做罷。不過我是確見中學教育有許多謬誤的人,而且確見這許多謬誤,很多是由高等師範教職員及學生辦事上及品性上的謬誤而生。我自己覺得我不配說什麼話,然而不能不盼望高等師範教職員及學生一注意我所注意的事情。他們中間有許多是我的朋友,亦有許多是我所知為有志的人,然而我可以大膽說一句話,他們真知道他們自己責任的人很少,知道了自己的責任,能有那決心去做個盡責任的人的更少。所以他們雖然是一天天鬧教育不良,他們遲或早,終竟是些不良的教育家。

  現在一般青年的中學生,可憐極了:他們的本能斫喪了,他們的光陰消耗了,所受的教育,若不是不合理的,便是不需要的,再不然便是無效果的。他們雖說受了教育,然而這種教育,不是不能使他們為有知識的人,便是不能使他們為有能力的人。他們不知道人生與世界究竟應該怎麼樣,即令知道了,他們亦不能而且亦不敢照著應該怎麼樣的工作。這難道證明這些中學生是劣種的人類嗎?我與這般中學生親近了許久了,明明白白的看出他們中間有許多天性懇摯,頭腦純潔,氣質堅定,學業精進的人,常想著他們若得了一個理想的好教育,教他們的人格得個合當的而且具足的發展,知道他們有怎樣的成就?他們的成就,怎樣影響于世界的進步?可惜我原於教育學很少研究,我們同力合作的朋友,雖然要比我強些,然而我亦可以說,究竟不是理想的好教育家,我可以說大抵與我一樣,離理想的好教育家還很遠。——我想這不是辱沒朋友的話,我想現在或原找不出什麼人,配得上理想的好教育家七個字。——所以雖然反復將力用盡了,仍然看不出什麼滿意些的結果。我的覺悟,教我捨棄了不忍捨棄的母校與三百同學,決定自己去儲較大的能,預備將來效較大的實。我的覺悟,亦覺得高等師範的教職員及學生,就社會上的分工說,他們應該直接負改進中學教育的責任。

  理想的好教育家,這原是懸了個似乎太高了的標準。然而人類若真是向上的動物,真是有能力造自己運命的,這自然是有志教育的人,應有的修養的目標。然而請現在高等師範的教職員想想,你們的學生,配得上說是理想的好教育家嗎?請現在高等師範的學生想想,你們配得上說是未來的理想的好教育家嗎?我不敢說這些教職員做的事,只是為的現在的飯碗;這些學生做的事,只是為的未來的飯碗。不過若說當真有些師範教育的意味,怕不是眼前這種辦法,能夠滿意的罷。

  就教職員方面說,第一件不該的事:便是不該只將高等師範當一個尋常的學校辦,完全不注意高等師範與中學教育的關係。自然把辦高等師範當作官場裡委一個差缺樣看待的,那是不足道了。比較認真些的,卻只知是辦學校,仿佛與辦別的學校一樣。所以規則只要嚴肅就好了,功課只要整齊就好了,辦事只要勤慎周到就好了,(這是就普通人理上說,自然我亦不信無論什麼別的學校,應該這樣辦。)所以造就出來的人,亦盡有好學生,卻沒有好教師。再認真些的,亦只知是辦高等學校,仿佛與辦別的分科大學分科專門學校一樣,所以他課程務求其深,程度務求其高,惟恐學生出去,不能旁徵博引,令那些有耳無目的人驚為博學。又惟恐學生出去,不能極深研幾[究],致使他們不能成為專門學者。所以造就出來的人,亦盡有大學問家,卻沒有中學的好教師。我常仔細想了,依我的意思:

  高等師範的課程,應該以教育為主體,不應該以分科的學科為主體。因為他們的學生,將來雖然是分科的教師,畢竟他們應該研究的主要問題,在於怎樣傳授那分科的知識于他人(自然我不是說分科的知識,是不該注重者,只是不該太注重了,有教授技能而缺乏知識的教師,比有知識而缺乏教授技能的教師,比較為害究竟輕些。)

  高等師範的教育,應該以中學教育為主體,不應該以一般教育為主體。因為高等師範,原系培養中學教師的教育機關,而且中學教育,應該研究改進的地方很多。高等師範的學生,不應該分精神,亦不應該被分精神于中學以外的些教育問題。然而現在高等師範的教育學,每每與初級師範一樣,以討論兒童教育為對象,所以學生用非所學,一出學校,講義便沒有用了。

  高等師範學生,于一切學科,應該注意他的普通化,應該看各學科論理上心理上實用上的相互關係,比他的程度的深造還要重。因為高等師範學生,將來一大部分的任務,是做中學的教師,比小學高一級的中學生,就他的容納量與他的需要量,都用不著太專門了的學識。所以他們未來的教師,除了為瞭解他那相當的教材,須高些博些的參考外,沒有什麼為這等目的以外的高深研究的必要。同時論到中學教師的責任,他們應該注意各科教材的聯絡,是教授方面最重要的事,所以他們必先應該知道各科的關係。所以高等師範的學生,于學科方面有求普通化的必要。

  教職員方面,第二件不該的事,便是不該只知養成一般學生為適應眼前社會的人,不能養成改造成理想社會的人,若依我一個人的愚見,好的高等師範的教職員,總該不致於還不明白人生與世界究竟應該怎麼樣,總該不致於還覺得一般徹底的意見論調,是狂說謬想。即令我這話說得太容易了,我想他們總該不致于連世界的應該改造,亦不覺得有什麼必要。倘若果然我這種猜想,有幾分不錯,我請問他們,果然曾經培養了學生改造的知識與能力的麼?無論那些歎人心日下的老學究,他盼望看見堯舜至治之世,或那些罵強盜世界的社會主義家,他盼望看見烏托邦的黃金世界,論到改造世界的方法,總不能不覺得教育是改造的惟一切實的工具。那麼,請問這些教育家,幾時曾經真能利用教育,做改造世界的工具呢?現在的教育家,若不是眼光短淺,或能力薄弱,便一定是懶惰苟且,只知圖他辦事上的便利,所以他們只知鼓勵學生安常習故,循規蹈矩,凡僅此的不說是好奇,便責他犯規。這不僅僅是高等師範為然,不過高等師範是這樣,他那種為害,比別的學校為害更遠些更大些。依我的意思:

  高等師範的訓練,應該使學生獨立自尊,都自己覺得是堂堂的一個人。我們的國民性,受兩千年君主專制的摧抑,委靡極了。青年學生,亦每不免自暴自棄,依賴他人的弊病,而不知道理的教職員,亦以受學生的依賴為榮耀,而對於不肯依賴的人,反冷落看待他,又不告以互助的真理。所以學生間總不易養成個獨立自尊的風氣。在做學生時,既自覺是比教師低一等的人;在做教師時,便自覺是比學生高一等的人。這樣的弊病,教高等師範的學生到中學來,不但不能將平等精神的好模範作給學生看,並看學生間平等精神的發展,多少是不應該的事。

  高等師範的訓練,應該注意發展學生反抗精神。我說這一句話,有些教自命為教育家的人不得不怕。因為我的意思,以為教育家應該注意使學生只知服從理性,不知服從權力。而且不但不服從權力,對於不正常的權力,應該反抗。怎樣能發展這反抗精神呢?應該先教他們不怕反抗自己的教職員。我的意思,並不是提倡刻薄寡恩的學說,提倡學生為無理由的反抗;而且亦不是提倡現在偶爾髮露的那種敵意的反抗。不過我的意思,敢說現在高等師範的教職員自然亦不能說是理想的教育家,而且人非聖賢,一切號令措施,亦自然不免有時不能完全合理。在這種時候,應該容納,而且提倡學生起來加以糾正,不應該有一毫憑藉權力,怙過飾非的心思。然而普通的教育家,每每說些什麼學校威信哪,教師尊嚴哪,只看見略略有些不服約束的學生,便要加以恫嚇,加以制裁。口裡總說什麼德莫克拉西[1]的教育,自己卻捨不得丟棄了他那迪克推多[2]的地位。這生什麼結果呢?教職員占了上風,便完成了一種的奴隸教育。學生占了上風。便養成了一類的囂張習氣。因為他們總只有不受教職員容許的敵意的反抗,從來沒有受教職員容許的友意的反抗,這只有責備教職員呢!而且這些教職員,不僅僅對於他的學生負責任,對於他的學生服務的一般中學生,亦間接負責任呢!

  高等師範的訓練,應該使學生知道他們是為人類服役的人,他們是負有教育年幼些的同胞的完全責任的人。他們將來到教育界去,不是為他們自己的利益或名譽,亦不是為他們所服役的學校或學校的創辦人的利益或名譽,他們惟一應該注意的,便是怎樣能使他們的學生能完全或多數成為有益於人類的人。對於這一點,我不能不責備我所曉得的高等師範教職員。因為就我曉得的,有許多高等師範的學生,並沒有做教育家的志願與興趣。自然投考高等師範的學生,多半原只為節省金錢,並非先有什麼意志上的選擇。而我國教育不發達,職業不神聖,亦是高等師範的學生,不能安心於教育的原故。然而一般教職員,只知注意分科的功課,不知注意教育研究,又于學生的教育家的修養,完全不知注意,所以學生不但有不願入教育界的,而且亦有不能入教育界的。這豈非完全辜負了師範教育四個字嗎!

  高等師範的訓練,應使學生知道教育是正在改進的途徑中的事業,沒有至善至美的學說,亦沒有至善至美的方法。時時應該提醒學生研究實驗的精神,無論以前,現在,人家做的,自己做的謬誤的地方,總不惜力求改良進步。然而現在的高等師範怎樣呢?多數學生,對於教育,除了幾本講義,再不知道有什麼研究。雖然有些人,在學校裡,亦說些什麼自學法啊,啟發式啊,然而這都不過是一句空話。至於到了社會上,受舊習慣及他自己惰性的支配,仍然與舊式教育同流合污了。這都是因為學生對於教育,先沒有自發的興趣,不過為混分數,裝場面,學了些好聽的名詞。這樣的人,如何能應這進化的社會的需要?怎樣能從謬誤的社會裡,給一般中學生,以需要的、合理的、有效力的教育呢?

  教職員方面,第三件不該的事:便是不該只知注意學校的便利,不顧社會的利害。就這一點,我於一般高等師範不慎重升級,留級,卒業,以及介紹職業等事,很覺得不是應該的事。這所說的話,是一般學校的通病,本不好專責高等師範。但僅就高等師範說,他們的教職員,忘記了那般學生所能在社會造的禍福,學業不良,乃至性行不良的,都輕輕讓他卒業就事。而且一般高等師範,簡直以有卒業生沒有就事,看作是羞辱的事。自然卒業生沒有就事,是一樁羞辱。然而像這般卒業生,必需一一硬插進社會裡面去,於學校的面子問題,學生的飯碗問題,固然完全解決了,然而無辜的中學生,便簡直作了他們的犧牲品。我于聘請中學教員,只信我個人及最可靠的朋友的訪查探詢,不敢信高等師範教職員公式的介紹。因為我知道他們的目的,只在安置他們的卒業生,決不從我們的事業的利害上想。咳!我這種猜想,果真是對了,這般教職員先生,獨不覺得是羞恥麼?

  我於這裡,不能不將高等師範的學生的團結,下一個批評。自然學生對於母校,對於同學,有不能忘,而且亦不應忘的感情,因而結合成為什麼團體,這是無上應該的事。不過感情的結合,總是感情的結合,無論什麼時候,不能把他與同志的結合一樣看待。若不是一個理想的學校,學生自然不能都是理想的良教師。然而現在一般高等師範的學生,竟然把這一點認錯了,他們竟認了感情的結合,為同志的結合。所以他們團結起來,成為一「系」,在職業上或別種活動上,互相幫助,盼望在他們勢力伸長以後,用一個高等師範的力量,改造社會。然而高等師範的力量,是能夠改造社會不能,是可以改造社會不可,他們並不仔細想想。這種團結的緣起,是否完全起於職業的恐慌,他的用意,是否完全存一個圖謀私自利益的結合,我腦筋裡不敢有這等疑問。不過讓這種團結發生,而且發展,這或者是一般教職員為學校的虛榮,或博卒業生的歡心。然而一方養成學生要結排軋的惡習,一方使社會上疑忌這般學生,不敢輕易將一個學校放在他們的「勢力範圍」。至於假令有一校由高等師範的學生為政,若不引用他的同學,去引用了外人,乃至引用了別校的高等師範學生,他的學校及同學,都會認為大不韙的事。倘若高等師範的教職員及學生,真有權柄做這等事,社會上倒有些不敢請教他們。因為他們只是分割社會,並不管什麼是社會的利害。

  學生方面,應該注意的事,從上文說的,亦大略可以看出。現在姑且約略的列舉幾件事在下面:

  第一,應該預備做教育家:因為他們都受了社會上特殊的優待,社會所盼望的,無非盼望得良善些的教育家,因而可以有良善些的社會。固然要求有益於社會,原不拘于向那一方發展,然而為學業所近,應該擔任這等社會的分工。何況原是受了社會委託的人。

  第二,應該預備做中學的教育家:因為他們就分工上說,應該直接負責的原是中學教育。

  第三,應該預備做改進的中學教育家:因為現在的中學教育,無論是宗旨上、訓育上、課程上、教科書上、教授法上、從來教師的態度上,都有許多的謬誤,許多的應該改進的地方,怎樣改進?是高等師範學生應研究的,而且應實行的惟一的問題。從上說的三項,我們可以知道高等師範的學生,最應該看清他們對社會的責務,責務看清了,應該決定他自己做一個為責務預備一切的人。怎樣預備呢?

  第一,應該至少看教育學與分科功課,一樣重要。

  第二,應該多用力于進步些的觀察研究,比書本上的學習更要緊。

  第三,應該以中學教育為學習研究的中心。

  第四,應該注意功課的能使人瞭解,比自己瞭解更要緊。

  第五,應該注意各學科互相聯絡的方法,比一學科的深造更要緊,所以應該多求普通些的知識。

  第六,應該徹底瞭解自由平等的真諦,預備犧牲自己的便利,發展中學生應該發展的,無論便利教職員與否的精神。

  論到個人應該有的品格,如清潔,勤慎,節儉,和平,這都是中學生觀感所系,亦即是未來國民性的鑄造的最有關係的事。又如普通教育學上所說教師應有的品格或能力,亦是教育能否發生效力的要件,自然是高等師範學校應該注意的事。

  總而言之,高等師範的教職員及學生,都應該有個徹底的覺悟。應該知道他們在分工的社會裡,所負的責務;應該知道他們的責務,不是什麼可以輕心以掉的事。因為他們的事業,於社會直接發生利害關係,至少于他們的學生幾百人家庭前途,直接發生利害關係。社會很懇切盼望有進步些的教育,所以他們的責務,不是僅僅能供給社會與現在同等的教師,便算滿足,必需能供給許多有改進知識及能力的教師。因為現在教育,——至少中學教育,——完全立腳于謬誤根基之上。

  我想這是對於高等師範教職員及學生的忠告,我疑惑我說的話或者有些不檢點的地方。然而我自信都是出於人類互助的誠意,我決非指那一個學校說話。因為這些弊病,或者有些學校能夠不全犯,然而若說能夠全不犯,我不敢相信有這等事。

  其實在這一個謬誤的世界組織中間,人類由愚昧、貪、懶的生活中,得了許多謬誤的習慣與見解。仔細看起來,那一方面,那一個人,不是犯了許多應該糾正的過失?豈但高等師範的教職員及學生是這模樣。我這不過就這一方面說罷了。至於我亦做了年余荒謬的教育家,幸虧不勝良心的責罰,拋棄了手裡的事業。預備苦學年餘,去贖這可痛的罪過。我自信沒有什麼可以比我所知道的高等師範的教職員及學生,不過我是確見中學生所受的痛苦災禍的人,我雖今天沒有力量為他們做事,盼望將來總有有力量的一天。我更不能不盼望比我有能力些的高等師範教職員及學生,更早些有比我更大些的力量,為他們做事,這便是我做這篇文的意思。

  載《少年世界》第一卷第四期

  署名:惲代英

  注釋

  [1]德莫克拉西,英文Democracy的譯音,即民主。

  [2]迪克推多Dictator的譯音,即專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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