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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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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虧你還沒有改過,還能上這裡來。要是昨天遇見的是老二哩,怕她是不肯來了。」 「李先生,你還沒有忘記老二麼?」 「仿佛還有一點記得。」 「你的情義真好!」 「誰說不好來著!」 「老二真有福分!」 「她現在在什麼地方?」 「我也不知道,好久不通信了,前二三個月,聽說還在上海。」 「老大老四哩!」 「也還是那一個樣子,仍複在民德裡。變化最多的,就是我嚇!」 「不錯,不錯,你昨天說不要我上你那裡去,這又為什麼來著?」 「我不是不要你去,怕人家要說閒話。你應該知道,阿陸的家裡,人是很多的。」 「是的,是的,那一位華僑姓陸罷。老三,你何以又會看中了這一位胖先生的呢?」 「像我這樣的人,哪裡有看中看不中的好說,總算是做了一個怪夢。」 「這夢好麼?」 「又有什麼好不好,連我自己都莫名其妙。」 「你莫名其妙,怎麼又會和他結婚的呢?」 「什麼叫結婚呀。我不過當了一個禮物,當了一個老大和大姊夫的禮物。」 「老三!」 「……」 「他怎麼會這樣的早死的呢?」 「誰知道他,害人的。」 因為她說話的聲氣消沉下去了,我也不敢再問。等衣服換好,手臉洗畢的時候,我從衣袋裡拿出表來一看,已經是二點過了三個字了。我點上一枝煙捲,在她的對面坐下,偷眼向她一看,她那臉神秘的笑容,已經看不見一點蹤影。下沉的雙眼,口角的深紋和兩頰的蒼白,完全把她畫成了一個新寡的婦人。我知道她在追懷往事,所以不敢打斷她的思路。默默地呼吸了半刻鐘煙。她忽而站起來說:「我要去了!」她說話的時候,身體已經走到了門口。我追上去留她,她臉也不回轉來看我一眼,竟匆匆地出門去了。我又追上扶梯跟前叫她等一等,她到了樓梯底下,才把那雙黑漆漆的眼睛向我看了一眼,並且輕輕地說:「明天再來吧!」 自從這一回之後,她每天差不多總抽空上我那裡來。兩人的感情,也漸漸的融洽起來了。可是無論如何,到了我想再逼進一步的時候,她總馬上設法逃避,或築起城堡來防我。到我遇見她之後,約莫將十幾天的時候,我的頭腦心思,完全被她攪亂了。聽說有呼吸器病的人,欲情最容易奮興,這大約是真的。那時候我實在再也不能忍耐了,所以那一天的午後,我怎麼也不放她回去,一定要她和我同去吃晚飯。 那一天早晨,天氣很好。午後她來的時候,卻熱得厲害。到了三四點鐘,天上起了雲障,太陽下山之後,空中刮起風來了。她仿佛也受了這天氣變化的影響,看她只是在一陣陣的消沉下去,她說了幾次要去,我拼命的強留著她,末了她似乎也覺得無可奈何,就俯伏了頭,盡坐在那裡默想。 太陽下山了,房角落裡,陰影爬了出來。南窗外看見的暮天半角,還帶著些微紫色。同舊棉花似的一塊灰黑的浮雲,靜靜地壓到了窗前。風聲嗚嗚的從玻璃窗裡傳透過來,兩人默坐在這將黑未黑的世界裡,覺得我們以外的人類萬有,都已經死滅盡了。在這個沉默的、向晚的、暗暗的悲哀海裡,不知沉浸了幾久,忽而電燈像雷擊似的放光亮了。我站起了身,拿了一件我的黑呢舊斗篷,從後邊替她披上,再伏下身去,用了兩手,向她的胛下一抱,想乘勢從她的右側,把頭靠向她的頰上去的,她卻同夢中醒來似的驀地站了起來,用力把我一推。我生怕她要再跑出門,跑回家去,所以馬上就跑上房門口去攔住。她看了我這一種混亂的態度,卻笑起來了。雖則兀立在燈下的姿勢還是嚴不可犯的樣子,然而她的眼睛在笑了,臉上的筋肉的緊張也鬆懈了,口角上也有笑容了。因此我就大了膽,再走近她的身邊,用一隻手夾斗篷的圍抱住她,輕輕的在她耳邊說: 「老三!你怕麼?你怕我麼?我以後不敢了,不再敢了,我們一道上外面去吃晚飯去吧!」 她雖是不響,一面身體卻很柔順地由我圍抱著。我挽她出了房門,就放開了手。由她走在前頭,走下扶梯,走出到街上去。 我們兩人,在日暮的街道上走,繞遠了道,避開那條P街,一直到那條M港最熱鬧的長街的中心止,不敢並著步講一句話。街上的燈火,全都燦爛地在放寒冷的光,天風還是嗚嗚的吹著,街路樹的葉子,息索息索很零亂的散落下來,我們兩人走了半天,才走到望海酒樓的三樓上一間濱海的小室裡坐下。 坐下來一看,她的頭髮已經為涼風吹亂,瘦削的雙頰,尤顯得蒼白。她要把斗篷脫下來,我勸她不必,並且教夥計馬上倒了一杯白蘭地來給她喝。她把熱茶和白蘭地喝了,又用手巾在頭上臉上擦了一擦,靜坐了幾分鐘,才把常態恢復。那一臉神秘的笑和炯炯的兩道眼光,又在寒冷的空氣裡散放起電力來了。 「今天真有點冷啊!」我開口對她說。 「你也覺得冷的麼?」 「怎麼我會不覺得冷的呢?」 「我以為你是比天氣還要冷些。」 「老三!」 「……」 「那一年在蘇州的晚上,比今天怎麼樣?」 「我想問你來著!」 「老三!那是我的不好,是我,我的不好。」 「……」 她盡是沉默著不響,所以我也不能多說。在吃飯的中間,我只是獻著媚,低著聲,訴說當時在民德裡的時候的情形。她到吃完飯的時候止,總共不過說了十幾句話。我想把她的記憶喚起,把當時她對我的舊情複燃起來,然而看看她臉上的表情,卻終於是不曾為我所動。到末了我被她弄得沒法了,就半用暴力,半用含淚的央告,一定要求她不要回去,接著就同拖也似的把她挾上瞭望海酒樓間壁的一家外國旅館的樓上。 夜深了,外面的風還在蕭騷地吹著。五十支的電光,到了後半夜加起亮來,反照得我心裡異常的寂寞。室內的空氣,也增加了寒冷,她還是穿了衣服,隔著一條被,朝裡床躺在那裡。我撲過去了幾次,總被她推翻了下來,到最後的一次她卻哭起來了,一邊哭,一邊又斷斷續續的說: 「李先生!我們的……我們的事情,早已……早已經結束了。那一年,要是那一年……你能……你能夠像現在一樣的愛我,那我……我也……不會……不會吃這一種苦的。我……我……你曉得……我……我……這兩三年來……!」 說到這裡,她抽咽得更加厲害,把被窩蒙上頭去,索性任情哭了一個痛快。我想想她的身世,想想她目下的狀態,想想過去她對我的情節,更想想我自家的淪落的半生,也被她的哀泣所感動,雖則滴不下眼淚來,但心裡也盡在酸一陣痛一陣的難過。她哭了半點多鐘,我在床上默坐了半點多鐘,覺得她的眼淚,已經把我的邪念洗清,心裡頭什麼也不想了。又靜坐了幾分鐘,我聽聽她的哭聲,也已經停止,就又伏過身去,誠誠懇懇地對她說: 「老三!今天晚上,又是我不好,我對你不起,我把你的真意誤會了。我們的時期,的確已經過去了。我今晚上對你的要求,的確是卑劣得很。請你饒了我,噢,請你饒了我,我以後永也不再幹這一種卑劣的事情了,噢,請你饒了我!請你把你的頭伸出來,朝轉來,對我說一聲,說一聲饒了我吧!讓我們把過去的一切忘了,請你把今晚上的我的這一種卑劣的事情忘了。噢,老三!」 我斜伏在她的枕頭邊上,含淚的把這些話說完之後,她的頭還是盡朝著裡床,身子一動也不肯動。我靜候了好久,她才把頭朝轉來,舉起一雙淚眼,好像是在憐惜我又好像是在怨恨我地看了我一眼。得到了她這淚眼的一瞥,我心裡也不曉怎麼的起了一種比死刑囚遇赦的時候還要感激的心思。她仍複把頭朝了轉去,我也在她的被外頭躺下了。躺下之後,兩人雖然都沒有睡著,然而我的心裡卻很舒暢的默默的直躺到了天明。 早晨起來,約略梳洗了一番,她又同平時一樣的和我微笑了,而我哩,臉上雖在笑著,心裡頭卻盡是一滴苦淚一滴苦淚的在往喉頭鼻裡咽送。 兩人從旅館出來,東方只有幾點紅雲罩著,夜來的風勢,把一碧的長天掃盡了。太陽已出了海,淡薄的陽光曬著的幾條冷靜的街上,除了些被風吹墮的樹葉和幾堆灰土之外,也比平時潔淨得多。轉過了長街送她到了上她自家的門口,將要分別的時候,我只緊握了她一雙冰冷的手,輕輕地對她說: 「老三!請你自家珍重一點,我們以後見面的機會,恐怕很少了。」我說出了這句話之後,心裡不曉怎麼的忽兒絞割了起來,兩隻眼睛裡同霧天似的起了一層蒙障。她仿佛也深深地朝我看了一眼,就很急促地抽了她的兩手,飛跑的奔向屋後去了。 這一天的晚上,海上有一彎眉毛似的新月照著,我和許多言語不通的南省人雜處在一艙裡吸煙。艙外的風聲浪聲很大,大家只在電燈下計算著這海船航行的速度和到H港的時刻。 (一九二七年一月十日在上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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