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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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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身材雖則不高,然而也夠得上我們一般男子的肩頭,若穿著高底鞋的時候,走路簡直比西洋女子要快一倍。說話不顧什麼忌諱,比我們男子的同學中間的日常言語還要直率。若有可笑的事情,被她看見,或在談話的時候,聽到一句笑話,不管在她面前的是生人不是生人,她總是露出她的兩列可愛的白細牙齒,彎腰捧肚,笑個不了,有時候竟會把身體側倒,撲倚上你的身來。陳家有幾次請客,我因為受她的這一種態度的壓迫受不了,每有中途逃席,逃上報館去的事情。因此我在民德裡住不上半年,陳家的大小上下,卻為我取了一個別號,叫我作老二的雞娘。因為老二像一隻雄雞,有什麼可笑的事情發生的時候,總要我作她的倚柱,撲上身來笑個痛快。並且平時她總拿我來開玩笑,在眾人的面前,老喜歡把我的不靈敏的動作和說錯的言語重述出來作哄笑的資料。不過說也奇怪,她像這樣的玩弄我,輕視我,我當時不但沒有恨她的心思,並且還時以為榮耀、快樂。我當一個人在默想的時候,每把這些瑣事回想出來,心裡倒反非常感激她,愛慕她。後來甚至於打牌的時候,她要什麼牌,我就非打什麼牌給她不可。萬一我有違反她命令的時候,她竟毫不客氣地舉起她那只肥嫩的手,拍拍的打上我的臉來。而我呢,受了她的痛責之後,心裡反感到一種不可名狀的滿足,有時候因為想受她這一種施與的原因,故意地違反她的命令,要她來打,或用了她那一隻尖長的皮鞋腳來踢我的腰部。若打得不夠踢得不夠,我就故意的說:「不痛!不夠!再踢一下!再打一下!」她也就毫不客氣地,再舉起手或腳來踢打。我被打得兩頰緋紅,或腰部感到酸痛的時候,才柔柔順順地服從她的命令,再來做她想我做的事情。像這樣的時候,倒是老大或老三每在旁邊嚇止她,教她不要太過分了,而我這被打責的,反而要很誠懇的央告她們,不要出來干涉。 記得有一次,她要出門去和一位朋友吃午飯,我正在她們家裡坐著閒談,她要我去上她姊姊房裡把一雙新買的皮鞋拿來替她穿上。這一雙皮鞋,似乎太小了一點,我捏了她的腳替她穿了半天,才穿上了一隻。她氣得急了,就舉起手來,向我的伏在她小腹前的臉上、頭上、脖子上亂打起來。我替她穿好第二隻的時候,脖子上已經有幾處被她打得青腫了。到我站起來,對她微笑著,問她「穿得怎麼樣?」的時候,她說:「右腳尖有點痛!」我就挺了身子,很正經地對她說:「踢兩腳吧!踢得寬一點,或者可以好些!」 說到她那雙腳,實在不由人不愛。她已經有二十多歲了,而那雙肥小的腳,還同十二三歲的小女孩的腳一樣。我也曾為她穿過絲襪,所以她那雙肥嫩晰白、腳尖很細、後跟很厚的肉腳,時常要作我的幻想的中心。從這一雙腳,我能夠想出許多離奇的夢境來。譬如在吃飯的時候,我一見了粉白油潤的香稻米飯,就會聯想到她那雙腳上去。「萬一這碗裡,」我想,「萬一這碗裡盛著的,是她那雙嫩腳,那麼我這樣的在這裡咀吮,她必要感到一種奇怪的癢痛。假如她橫躺著身體,把這一雙肉腳伸出來任我咀嚼的時候,從她那兩條很曲的口唇線裡,必要發出許多真不真假不假的喊聲來。或者轉起身來,也許狠命的在頭上打我一下的。……」我一想到此地,飯就要多吃一碗。 像這樣活潑放達的老二,像這樣柔順蠢笨的我,這兩人中間的關係,在半年裡發生出來的這兩人中間的關係,當然可以想見得到了。況我當時,還未滿二十七歲,還沒有娶親,對於將來的希望,也還很有自負心哩! 當在陳家起坐室裡說笑話的時候,我的那位友人的太太,也曾向我們說起過:「老二,李先生若做了你的男人,那他就天天可以替你穿鞋著襪,並且還可以做你的出氣洞,白天晚上,都可以受你的踢打,豈不很好麼?」老二聽到這些話,總老是笑著,對我斜視一眼說:「李先生不行,太笨,他不會伺候人。我倒很願意受人家的踢打,只教有一位能夠命令我,教我心服的男子就好了。」在這樣的笑談之後,我心裡總滿感著憂鬱,要一個人跑上馬路去走半天,才能把胸中的鬱悶遣散。 有一天,禮拜六的晚上,我和她在大馬路市政廳聽音樂出來。老大老三都跟了一位她們大姊夫的朋友看電影去了。我們走到一家酒館的門口,忽而吹來了兩陣冷風。這時候正是九十月之交的秋晚的時候,我就拉住了她的手,顫抖著說:「老二,我們上去吃一點熱的東西再回去罷!」她也笑了一笑說:「去吃點熱酒罷!」我在酒樓上吃了兩杯熱酒之後,把平時的那一種木訥怕羞的態度除掉了,向前後左右看了一看,看見空洞的樓上,一個人也沒有,就挨近了她的身邊,對她媚視著,一邊發著顫聲,一句一逗的對她說:「老二!我……我的心,你可能瞭解?我,我,我很想……很想和你長在一塊兒!」她舉起眼睛來看了我一眼,又曲了嘴唇的兩條線在口角上含著播弄人的微笑,回問我說:「長在一塊便怎麼啦?」我大了膽,便擺過嘴去和她親了一個嘴,她竟劈面的打了我一個嘴巴。樓下的夥計,聽了拍的這一聲大響聲,就急忙的跑了上來,問我們:「還要什麼酒菜?」我忍著眼淚,還是微微地笑著對夥計說:「不要了,打手巾來!」等到夥計下去的時候,她仍舊是不改常態的對我說:「李先生,不要這樣!下回你若再幹這些事情,我還要打得凶哩!」我也只好把這事當作了一場笑話,很不自然地把我的感情壓住了。 凡我對她的這些感情,和這些感情所催發出來的行為動作,旁人大約是看得很清楚的。所以老三雖則是一個很沉鬱,脾氣很特別,平時說話老是陰陽怪氣的女子,對我與老二中間的事情,有時卻很出力的在為我們拉攏。有時見了老二那一種打得我太狠,或者嘲弄得我太難堪的動作,也著實為我打過幾次抱不平,極婉曲周到地說出話來非難過老二。而我這不識好醜的笨伯,當這些時候心裡頭非但不感謝老三,還要以為她是多事,出來干涉人家的自由行動。 在這一種情形之下,我和她們四姊妹,對門而住,來往交際了半年多。那一年的冬天,老二忽然與一個新自北京來的大學生訂婚了。 這一年舊曆新年前後的我的心境,當然是惑亂得不堪,悲痛得非常。當沉悶的時候,邀我去吃飯,邀我去打牌,有時候也和我兩人去看電影的,倒是平時我所不大喜歡,常和老二兩人叫她作陰私鬼的老三。而這一個老三,今天卻突然的在這個南方的港市里,在這一個細雨朦朧的秋天的晚上,偶然遇見了。 想到了這裡,我手裡拿著的那枝紙煙,已經燒剩了半寸的灰燼,面前杯中倒上的酒,也已經冷了。糊裡糊塗的喝了幾口酒,吃了兩三筷菜,夥計又把一盤生翅湯送了上來。我吃完了晚飯,慢慢的冒雨走回旅館來,洗了手臉,換了衣服,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終於一夜沒有合眼。我想起了那一年的正月初二,老三和我兩人上蘇州去的一夜旅行。我想起了那一天晚上,兩人默默的在電燈下相對的情形。我想起了第二天早晨起來,她在她的帳子裡叫我過去,為她把掉在地下的衣服撿起來的聲氣。然而我當時終於忘不了老二,對於她的這種種好意的表示,非但沒有回報她一二,並且簡直沒有接受她的餘裕。兩個人終於白旅行了一次,感情終於沒有接近起來,那一天午後,就匆匆的依舊同兄妹似的回到上海來了。過了元宵節,我因為胸中苦悶不過,便在報館裡辭了職,和她們姊妹四人,也沒有告別,一個人連行李也不帶一件,跑上北京的冰天雪地裡去,想去把我的過去的一切忘了。把我的全部煩悶葬了。嗣後兩三年來,東飄西泊,卻還沒有在一處住過半年以上。無聊之極,也學學時髦,把我的苦悶寫出來,作點小說賣賣。然而於不知不覺的中間,終於得了呼吸器的病症。現在飄流到了這極南的一角,誰想得到再會和這老三相見於黃昏的路上的呢!啊,這世界雖說很大,實在也是很小,兩個浪人,在這樣的天涯海角,也居然再能重見,你說奇也不奇。我想前想後,想了一夜,到天色有點微明,窗下有早起的工人經過的時候,方才昏昏地睡著。也不知睡了幾久,在夢裡忽而聽到幾聲咯咯的扣門聲。急忙夾著被條,坐起來一看,夜來的細雨,已經晴了,南窗裡有兩條太陽光線,灰黃黃的曬在那裡。我含糊地叫了一聲:「進來!」而那扇房門卻老是不往裡開。再等了幾分鐘,房門還是不向裡開,我才覺得奇怪了,就披上衣服,走下床來。等我兩腳剛立定的時候,房門卻慢慢的開了。跟著門進來的,一點兒也不錯,依舊是陰陽怪氣,含著半臉神秘的微笑的老三。 「啊,老三!你怎麼來得這樣早?」我驚喜地問她。 「還早麼?你看太陽都斜了啊!」 說著,她就慢慢地走進了房來,向我的上下看了一眼,笑了一臉,就仿佛害羞似的去窗面前站住,望向窗外去了。窗外頭夾一重走廊,遙遙望去,底下就是一家富室的庭園,太陽很柔和的曬在那些未凋落的槐花樹和雜樹的枝頭上。 她的裝束和從前不同了。一件芝麻呢的女外套裡,露出了一條白花絲的圍巾來,上面穿的是半西式的八分短襖,裙子系黑印度緞的長套裙。一頂淡黃綢的女帽,深蓋在額上,帽子的卷邊下,就是那一雙迷人的大眼,瞳人很黑,老在凝視著什麼似的大眼。本來是長方的臉,因為有那頂帽子深覆在眼上,所以看去仿佛是帶點圓味的樣子。兩三年的歲月,又把她那兩條從鼻角斜拖向口角去的紋路刻深了。蒼白的臉色,想是昨夜來打牌辛苦了的原因。本來是中等身材不肥不瘦的軀體,大約是我自家的身體縮矮了罷,看起來仿佛比從前高了一點。她背著我呆立在窗前。我看看她的肩背,覺得是比從前瘦了。 「老三,你站在那裡幹什麼?」我扣好了衣裳,向前捱近了一步,一邊把右手拍上她的肩去,勸她脫外套,一邊就這樣問她。她也前進了半尺,把我的右手輕輕地避脫,朝過來笑著說: 「我在這裡算賬。」 「一清早起來就算賬?什麼賬?」 「昨晚上的贏賬。」 「你贏了麼?」 「我哪一回不贏?只有和你來的那回卻輸了。」 「噢,你還記得那麼清?輸了多少給我?哪一回?」 「險些兒輸了我的性命!」 「老三!」 「……」 「你這脾氣還沒有改過,還愛講這些死話。」 以後她只是笑著不說話,我拿了一把椅子,請她坐了,就上西角上的水盆裡去漱口洗臉。 一忽兒她又叫我說: 「李先生!你的脾氣,也還沒有改過,老愛吸這些紙煙。」 「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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