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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桂花(4)


  山中的清曉,又是一種特別的情景。我因為昨天夜裡多喝了一點酒,上床去一睡,就同大石頭掉下海裡似的一直就酣睡到了天明。窗外面吱吱唧唧的鳥聲喧噪得厲害,我滿以為還是夜半,月明將野鳥驚醒了,但睜開眼掀開帳子來一望,窗內窗外已飽浸著晴天爽朗的清晨光線,窗子上面的一角,卻已經有一縷朝陽的紅箭射到了。急忙滾出了被窩,穿起衣服,跑下樓去一看,他們母子三人,也已梳洗得妥妥服服,說是已經在做了個把鐘頭的事情之後,平常他們總是於五點鐘前後起床的。這一種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山中住民的生活秩序,又使我對他們感到了無窮的敬意。四人一道吃過了早餐,我和則生的妹妹,就整了一整行裝,預備出發。臨行之際,他娘又叫我等一下子,她很迅速地跑上樓上去取了一枝黑漆手杖下來,說,這是則生生病的時候用過的,走山路的時候,用它來撐扶撐扶,氣力要省得多。我謝過了她的好意,就讓則生的妹妹上前帶路,走出了他們的大門。

  早晨的空氣,實在澄鮮得可愛。太陽已經升高了,但它的領域,還只限於屋簷、樹梢、山頂等突出的地方。山路兩旁的細草上,露水還沒有幹,而一味清涼觸鼻的綠色草氣,和入在桂花香味之中,聞了好像是宿夢也能搖醒的樣子。起初還在翁家山村內走著,則生的妹妹,對村中的同姓,三步一招呼,五步一立談的應接得忙不暇給。走盡了這村子的最後一家,沿了入穀的一條石板路走上下山面的時候,遇見的人也沒有了,前面的眺望,也轉換了一個樣子。朝我們去的方向看去,原又是岡巒的起伏和別墅的縱橫,但稍一住腳,掉頭向東面一望,一片同呵了一口氣的鏡子似的湖光,卻躺在眼下了。遠遠從兩山之間的穀頂望去,並且還看得出一角城裡的人家,隱約藏躲在尚未消盡的湖霧當中。

  我們的路先朝西北,後又向西南,先下了山坡,後又上了山背,因為今天有一天的時間,可以供我們消磨,所以一離了村境,我就走得特別的慢。每這裡看看,那裡看看的看個不住。若看見了一件稍可注意的東西,那不管它是風景裡的一點一堆,一山一水,或植物界的一草一木與動物界的一鳥一蟲,我總要拉住了她,尋根究底的問得它仔仔細細。說也奇怪,小時候只在村裡的小學校裡念過四年書的她——這是她自己對我說的——對於我所問的東西,卻沒有一樣不曉得的。關於湖上的山水古跡,廟宇樓臺哩,那還不要去管它,大約是生長在西湖附近的人,個個都能夠說出一個大概來的,所以她的知道得那麼詳細,倒還在情理之中,但我覺得最奇怪的,卻是她的關於這西湖附近的區域之內的種種動植物的知識。無論是如何小的一隻鳥一個蟲,一株草一條樹,她非但各能把它們的名字叫出來,並且連幾時孵化,幾時他遷,幾時鳴叫,幾時脫殼,或幾時開花,幾時結實,花的顏色如何,果的味道如何等,都說得非常有趣而詳盡,使我覺得仿佛是在讀一部活的樺候脫的《賽兒鵬自然史》(G. White's Natural History and Antiquities of Selborne)。而樺候脫的書,卻決沒有敘述得她那麼朴質自然而富於刺激,因為聽聽她那種舒徐清澈的語氣,看看她那一雙天生成像飽使過耐吻胭脂棒般的紅唇,更加上以她所特有的那一臉微笑,在知的分子之外還不得不添一種情的成分上去,於書的趣味之上更要兼一層人的風韻在裡頭。我們慢慢的談著天,走著路,不上一個鐘頭的光景,我竟恍恍惚惚,像又回復了青春時代似的完全為她迷倒了。

  她的身體,也真發育得太完全,穿的雖是一件鄉下裁縫做的不大合式的大綢夾袍,但在我的前面一步一步的走去,非但她的肥突的後部,緊密的腰部和斜圓的脛部的曲線,看得要簇生異想,就是她的兩隻圓而且軟的肩膊,多看一歇,也要使我貪鄙起來。立在她的前面和她講話哩,則那一雙水涔涔的大眼,那一個隆整的尖鼻,那一張紅白相間的橢圓嫩臉和因走路走得氣急,一呼一吸漲落得特別快的那個高突的胸脯,又要使我惱殺。還有她那一頭不曾剪去的黑髮哩,梳的雖然是一個自在的懶結,但一映到了她那個圓而且白的額上和短而且腴的頸際,看起來,又格外的動人。總之,我在昨天晚上,不曾在她身上發見的康健和自然的美點,今天因這一回的游山,完全被我觀察到了。此外我又在她的談話之中,證實了翁則生也和我曾經講到過的她的生性的活潑與天真。譬如我問她今年幾歲了?她說,二十八歲。我說這真看不出,我起初還以為你只有二十三四歲。她說,女人不生產是不大會老的。我又問她,對於則生這一回的結婚,你有點什麼感觸?她說,另外也沒有什麼,不過以後長住在娘家,似乎有點對不起大哥和大嫂。像這一類的純粹真率的談話,我另外還聽取了許多許多,她的樸素的天性,真真如翁則生之所說,是一個永久的小孩子的天性。

  爬上了龍井獅子峰下的一處平坦的山頂,我於聽了一段她所講的如何的栽培茶葉,如何的摘取焙烘,與那時候的山家生活的如何緊張而有趣的故事之後,便在路旁的一塊大岩石上坐下了。遙對著在晴天下太陽光裡躺著的杭州城市和近水遙山,我的雙眼只凝視著蒼空的一角,有半晌不曾說話。一邊在我的腦裡,卻只在回想著德國的一位名延生(Jenson)的作家所著的一部小說《野紫薇愛立喀》(Die Braune Erika)。這小說後來又有一位英國的作家哈特生(Hodson)摹仿了,寫了一部《綠陰》(Green Mansions)。兩部小說裡所描寫的,都是一個極可愛的生長在原野裡的天真的女性,而女主人公的結果後來都是不大好的。我沉默著癡想了好久,她卻從我背後用了她那只肥軟的右手很自然地搭上了我的肩膀。

  「你一聲也不響的在那裡想什麼?」

  我就伸上手去把她的那只肥手捏住了,一邊就扭轉了頭微笑著看入了她的那雙大眼,因為她是坐在我的背後的。我捏住了她的手又默默對她注視了一分鐘,但她的眼裡臉上卻絲毫也沒有羞懼興奮的痕跡出現,她的微笑,還依舊同平時一點兒也沒有什麼的笑容一樣。看了我這一種奇怪的形狀,她過了一歇,反又很自然的問我說:

  「你究竟在那裡想什麼?」

  倒是我被她問得難為情起來了,立時覺得兩頰就潮熱了起來。先放開了那只被我捏住在那兒的她的手,然後乾咳了兩聲,最後我就鼓動了勇氣,發了一聲同被絞出來似的答語:

  「我……我在這兒想你!」

  「是在想我的將來如何的和他們同住麼?」

  她的這句反問,又是非常的率真而自然,滿以為我是在為她設想的樣子。我只好沉默著把頭點了幾點,而眼睛裡卻酸溜溜的覺得有點熱起來了。

  「啊,我自己倒並沒有想得什麼傷心,為什麼,你,你卻反而為我流起眼淚來了呢?」

  她像吃了一驚似的立了起來問我,同時我也立起來了,且在將身體起立的行動當中,乘機拭去了我的眼淚。我的心地開朗了,欲情也淨化了,重複向南慢慢走上嶺去的時候,我就把剛才我所想的心事,盡情告訴了她。我將那兩部小說的內容講給了她聽,我將我自己的邪心說了出來,我對於我剛才所觸動的那一種自己的心情,更下了一個嚴正的批判,末後,便這樣的對她說:

  「對於一個潔白得同白紙似的天真小孩,而加以玷污,是不可赦免的罪惡。我剛才的一念邪心,幾乎要使我犯下這個大罪了。幸虧是你的那顆純潔的心,那顆同高山上的深雪似的心,卻救我出了這一個險。不過我雖則犯罪的形跡沒有,但我的心,卻是已經犯過罪的。所以你要罰我的話,就是處我以死刑,我也毫無悔恨。你若以為我是那樣卑鄙,而將來永沒有改善的希望的話,那今天晚上回去之後,向你大哥母親,將我的這一種行為宣佈了也可以。不過你若以為這是我的一時糊塗,將來是永也不會再犯的話,那請你相信我的誓言,以後請你當我做你大哥一樣那麼的看待,你若有急有難,有不了的事情,我總情願以死來代替著你。」

  當我在對她作這些懺悔的時候,兩人起初是慢慢在走的,後來又在路旁坐下了。說到了最後的一節,倒是她反同小孩子似的發著抖,捏住了我的兩手,倒入了我的懷裡,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我等她哭了一陣之後,就拿出了一塊手帕來替她揩幹了眼淚,將我的嘴唇輕輕地擱到了她的頭上。兩人偎抱著沉默了好久,我又把頭俯了下去,問她,我所說的這段話的意思,究竟明白了沒有。她眼看著了地上,把頭點了幾點。我又追問了她一聲:

  「那麼你承認我以後做你的哥哥了不是?」

  她又俯視著把頭點了幾點,我撒開了雙手,又伸出去把她的頭捧了起來,使她的臉正對著了我。對我凝視了一會,她的那雙淚珠還沒有收盡的水汪汪的眼睛,卻笑起來了。我乘勢把她一拉,就同她攙著手並立了起來。

  「好,我們是已經決定了,我們將永久地結作最親愛最純潔的兄妹。時候已經不早了,讓我們快一點走,趕上五雲山去吃午飯去。」

  我這樣說著,攙著她向前一走,她也恢復了早晨剛出發的時候的元氣,和我並排著走向了前面。

  兩人沉默著向前走了幾十步之後,我側眼向她一看,同奇跡似的忽而在她的臉上看出了一層一點兒憂慮也沒有的滿含著未來的希望和信任的聖潔的光耀來。這一種光耀,卻是我在這一刻以前的她的臉上從沒有看見過的。我愈看愈覺得對她生起敬愛的心思來了,所以不知不覺,在走路的當中竟接連著看了她好幾眼。本來只是笑嘻嘻地在注視著前面太陽光裡的五雲山的白牆頭的她,因為我的腳步的遲亂,似乎也感覺到了我的注意力的分散了,將頭一側,她的雙眼,卻和我的視線接成了兩條軌道。她又笑起來了,同時也放慢了腳步。再向我看了一眼,她才靦腆地開始問我說:

  「那我以後叫你什麼呢?」

  「你叫則生叫什麼,就叫我也叫什麼好了。」

  「那麼——大哥!」

  大哥的兩字,是很急速的緊連著叫出來的,聽到了我的一聲高聲的「啊!」的應聲之後,她就漲紅了臉,撒開了手,大笑著跑上前面去了。一面跑,一面她又回轉頭來,「大哥!」「大哥!」的接連叫了我好幾聲。等我一面叫她別跑,一面我自己也跑著追上了她背後的時候,我們的去路已經變成了一條很窄的石嶺,而五雲山的山頂,看過去也似乎是很近了。仍複了平時的腳步,兩人分著前後,在那條窄嶺上緩步的當中,我才覺得真真是成了她的哥哥的樣子,滿含著了慈愛,很正經地吩咐她說:

  「走得小心,這一條嶺多麼險啊!」

  走到了五雲山的財神殿裡,太陽剛當正午,廟裡的人已經在那裡吃中飯了。我們因為在太陽底下的半天行路,口已經乾渴得像旱天的樹木一樣,所以一進客堂去坐下,就教他們先起茶來,然後再開飯給我們吃。洗了一個手臉,喝了兩三碗清茶,靜坐了十幾分鐘,兩人的疲勞興奮,都已平復了過去,這時候饑餓卻抬起頭來了,於是就又催他們快點開飯。這一餐只我和她兩人對食的五雲山上的中餐,對於我正敵得過英國詩人所幻想著的亞力山大王的高宴,若講到心境的滿足,和諧與食欲的高潮亢進,那恐怕亞力山大王還遠不及當時的我。

  吃過午飯,管廟的和尚又領我們上前後左右去走了一圈。這五雲山,實在是高,立在廟中閣上,開窗向東北一望,湖上的群山,都像是青色的土堆了。本來西湖的山水的妙處,就在於它的比舞臺上的佈景又真實偉大一點,而比各處的名山大川又同盆景似的整齊渺小一點這地方。而五雲山的氣概,卻又完全不同了。以其山之高與境的僻,一般腳力不健的遊人是不會到的,就在這一點上,五雲山已略備著名山的資格了,更何況前面遠處,蜿蜒盤曲在青山綠野之間的,是一條歷史上也著實有名的錢塘江水呢?所以若把西湖的山水,比作一隻鎖在鐵籠子裡的白熊來看,那這五雲山峰與錢塘江水,便是一隻深山的野鹿。籠裡的白熊,是只能滿足滿足膽怯無力者的冒險雄心的;至於深山的野鹿,雖沒有高原的獅虎那麼雄壯,但一股自由奔放之情,卻可以從它那裡攝取得來。

  我們在五雲山的南面,又看了一會錢塘江上的帆影與青山,就想動身上我們的歸路了,可是舉起頭來一望,太陽還在中天,只西偏了沒有幾分。從此地回去,路上若沒有耽擱,是不消兩個鐘頭,就能到翁家山上的;本來是打算出來把一天光陰消磨過去的我們,回去得這樣的早,豈不是辜負了這大好的時間了麼?所以走到了五雲山西南角的一條狹路邊上的時候,我就又立了下來,拉著了她的手親親熱熱地問了她一聲:

  「蓮,你還走得動走不動?」

  「起碼三十裡路總還可以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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