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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桂花(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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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妹妹聽了這一句話,面色又漲紅了,正在囁嚅困惑的中間,她娘卻止住了笑,問我說: 「郁先生,大約是和則生上下年紀罷?」 「哪裡的話,我要比他大得多哩。」 「娘,你看還是我老呢,還是他老?」 則生又把這問題轉向了他的母親。他娘仔細看了我一眼,就對他笑駡般的說: 「自然是郁先生來得老成穩重,誰更像你那樣的不脫小孩子脾氣呢!」 說著,她就走近了桌邊,舉起茶碗來請我喝茶。我接過來喝了一口,在茶裡又聞到了一種實在是令人欲醉的桂花香氣。掀開了茶碗蓋,我俯首向碗裡一看,果然在綠瑩瑩的茶水裡散點著有一粒一粒的金黃的花瓣。則生以為我在看茶葉,自己拿起了一碗喝了一口,他就對我說: 「這茶葉是我們自己制的,你說怎麼樣?」 「我並不在看茶葉,我只覺這觸鼻的桂花香氣,實在可愛得很。」 「桂花嗎?這茶葉裡的還是第一次開的早桂,現在在開的遲桂花,才有味哩!因為開得遲,所以日子也經得久。」 「是的是的,我一路上走來,在以桂花著名的滿覺隴裡,倒聞不著桂花的香氣。看看兩旁的樹上,都只剩了一簇一簇的淡綠的桂花托子了,可是到了這裡,卻同做夢似的,所聞吸的盡是這種濃豔的氣味。老翁,你大約是已經聞慣了,不覺得什麼罷?我……我……」 說到了這裡,我自家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則生儘管在追問我:「你怎麼樣?你怎麼樣?」到了最後,我也只好說了: 「我,我聞了,似乎要起性欲衝動的樣子。」 則生聽了,馬上就大笑了起來,他的娘和妹妹雖則並沒有明確地瞭解我們的說話的內容,但也曉得我們是在說笑話,母女倆便含著微笑,上廚下去預備晚飯去了。 我們兩人在客廳上談談笑笑,竟忘記了點燈,一道銀樣的月光,從門裡曬進來了。則生看見了月亮,就站起來想去拿煤油燈,我卻止住了他,說: 「在月光底下清談,豈不是很好麼?你還記不記得起,那一年在井之頭公園裡的一夜遊行?」 所謂那一年者,就是翁則生患肺病的那一年秋天。他因為用功過度,變成了神經衰弱症。有一天,他課也不去上,竟獨自一個在公寓裡發了一天的瘋。到了傍晚,他飯也不吃,從公寓裡跑出去了。我接到了公寓主人的注意,下學回來,就遠遠的在守視著他,看他走出了公寓,就也追蹤著他,遠遠地跟他一道到了井之頭公園。從東京到井之頭公園去的高架電車,本來是有前後的兩乘,所以在電車上,我和他並不遇著。直到下車出車站之後,我假裝無意中和他沖見了似的同他招呼了。他紅著雙頰,問我這時候上這野外來幹什麼,我說是來看月亮的,記得那一晚正是和這天一樣地有月亮的晚上。兩人笑了一笑,就一道的在井之頭公園的樹林裡走到了夜半方才回來。後來聽他的自白,他是在那一天晚上想到井之頭公園去自殺的,但因為遇見了我,談了半夜,胸中的煩悶,有一半消散了,所以就同我一道又轉了回來。「無限胸中煩悶事,一宵清話又成空!」他自白的時候,還念出了這兩句詩來,藉作解嘲。以後他就因傷風而發生了肺炎,肺炎愈後,就一直的為結核菌所壓倒了。 談了許多懷舊話後,話頭一轉,我就提到了他的這一回的喜事。 「這一回的喜事麼?我在那信裡也曾和你說過。」 談話的內容,一從空想追懷轉向了現實,他的聲氣就低了下去,又回復了他舊日的沉靜的態度。 「在我是無可無不可的,對這事情最起勁的,倒是我的那位年老的娘。這一回的一切準備麻煩,都是她老人家在替我忙的。這半個月中間,她差不多日日跑城裡。現在是已經弄得完完全全,什麼都預備好了,明朝一日,就要來搭燈彩,下午是女家送嫁妝來,後天就是正日。可是老鬱,有一件事情,我覺得很難受,就是蓮兒——這是我妹妹的小名——近來,似乎是很不高興的樣子,她話雖則不說,但因為她是很天真的緣故,所以在態度上表情上處處我都看得出來。你是初同她見面,所以並不覺得什麼,平時她著實要活潑哩,簡直活潑得同現代的那些共產女郎一樣,不過她的活潑是天性的純真,而那些現代女郎,卻是學來的時髦。……按說哩,這心緒的惡劣,也是應該的,她雖則是一個純真的小孩子,但人非木石,究竟總有一點感情,看到了我們這裡的婚事熱鬧,無論如何,總免不得要想起她自己的身世淒涼的。並且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動機,仿佛是她在覺得自己以後的寄身無處。這兒雖是娘家,但她卻是已經出過嫁的女兒了,哥哥討了嫂嫂,她還有什麼權利再寄食在娘家呢?所以我當這婚事在談起的當初,就一次兩次的對她說過了,不管她怎樣,她總是我的妹妹,除非她要再嫁,則沒有話說,要是不然的話,那她是一輩子有和我同居,和我對分財產的權利的,請她千萬不要自己感到難過。這一層意思,她原也明白,我的性情,她是曉得的,可是不曉得怎麼,她近來似乎總有點不大安閒的樣子。你來得正好,順便也可以勸勸她。並且明天發嫁妝結燈彩之類的事情,怕她看了又要想到自己的身世,我想明朝一早就叫她陪你出去玩去,省得她在家裡一個人在暗中受苦。」 「那好極了,我明天就陪她出去玩一天回來。」 「那可不對,假使是你陪她出去玩的話,那是形跡更露,愈加要使她難堪了。非要裝作是你要她去作陪不行。仿佛是你想出去玩,但我卻沒有工夫陪你,所以只好勉強請她和你一道出去。要這樣,她才安逸。」 「好,好,就這麼辦,明天我要她陪我去逛五雲山去。」 正談到了這裡,他的那位老母從客室後面的那扇側門裡走出來了,看到了我們的坐在微明灰暗的客室裡談天,她又笑了起來說: 「十幾年不見的一段總帳,你們難道想在這幾刻工夫裡算它清來麼?有什麼話談得那麼起勁,連燈都忘了點一點?則生,你這孩子真像是瘋了,快立起來,把那盞保險燈點上。」 說著她又跑回到了廚下,去拿了一盒火柴出來。則生爬上桌子,在點那盞懸在客室正中的保險燈的時候,她就問我吃晚飯之先,要不要喝酒。則生一邊在點燈,一邊就從肩背上叫他娘說: 「娘,你以為他也是肺癆病鬼麼?郁先生是以喝酒出名的。」 「那麼你快下來去開壇去罷,今天挑來的那兩壇酒,不曉得好不好,請郁先生嘗嘗看。」 他娘聽了他的話後,就也昂起了頭,一面在看他點燈,一面在催他下來去開酒去。 「幸而是酒,請郁先生先嘗一嘗新,倒還不要緊,要是新娘子,那可使不得。」 他笑說著從桌子上跳了下來,他娘眼睛望著了我,嘴唇卻朝著了他啐了一聲說: 「你看這孩子,說話老是這樣不正經的!」 「因為他要做新郎官了,所以在高興。」 我也笑著對他娘說了一聲,旋轉身就一個人踱出了門外,想看一看這翁家山的秋夜的月明,屋內且讓他們母子倆去開酒去。 月光下的翁家山,又不相同了。從樹枝裡篩下來的千條萬條的銀線,像是電影裡的白天的外景。不知躲在什麼地方的許多秋蟲的鳴唱,驟聽之下,滿以為在下急雨。白天的熱度,日落之後,忽然收斂了,於是草木很多的這深山頂上,就也起了一層白茫茫的透明霧障。山上電燈線似乎還沒有接上,遠近一家一家看得見的幾點煤油燈光,仿佛是大海灣裡的漁燈野火。一種空山秋夜的沉默的感覺,處處在高壓著人,使人肅然會起一種畏敬之思。我獨立在庭前的月光亮裡看不上幾分鐘,心裡就有點寒竦竦的怕了起來,回身再走回客室,酒菜杯筷,都已熱汽蒸騰的擺好在那裡候客了。 四個人當吃晚飯的中間,則生又說了許多笑話。因為在前回聽取了一番他所告訴我的衷情之後,我於舉酒杯的瞬間,偷眼向他妹妹望望,覺得在她的柔和的笑臉上,的確似乎是有一種說不出的悲寂的表情流露在那裡的樣子。這一餐晚飯,吃盡了許多時間,我因為白天走路走得不少,而談話之後又感到了一點興奮,肚子有點餓了,所以酒和菜,竟吃得比平時要多一倍。到了最後將快吃完的當兒,我就向則生提出說: 「老翁,五雲山我倒還沒有去玩過,明天你可不可以陪我一道去玩一趟?」 則生仍複以他的那種滑稽的口吻回答我說: 「到了結婚的前一日,新郎官哪裡走得開呢,還是改天再去罷。等新娘子來了之後,讓新郎新婦抬了你去燒香,也還不遲。」 我卻仍複主張著說,明天非去不行。則生就說: 「那麼替你去叫一頂轎子來,你坐了轎子去,橫豎是明天轎夫會來的。」 「不行不行,遊山玩水,我是喜歡走的。」 「你認得路麼?」 「你們這一種鄉下的僻路,我哪裡會認得呢?」 「那就怎麼辦呢?……」 則生抓著頭皮,臉上露出了一臉為難的神氣。停了一二分鐘,他就舉目向他的妹妹說: 「蓮!你怎麼樣!你是一位女豪傑,走路又能走,地理又熟悉,你替我陪了郁先生去怎麼樣?」 他妹妹也笑了起來,舉起眼睛來向她娘看了一眼。接著她娘就說: 「好的,蓮,還是你陪了郁先生去罷,明天你大哥是走不開的。」 我一看她臉上的表情,似乎已經有了答應的意思了,所以又追問了她一聲說: 「五雲山可著實不近哩,你走得動的麼?回頭走到半路,要我來背,那可辦不到。」 她聽了這話,就真同從心坎裡笑出來的一樣笑著說: 「別說是五雲山,就是老東嶽,我們也一天要往返兩次哩。」 從她的紅紅的雙頰,挺突的胸脯和肥圓的肩臂看來,這句話也決不是她誇的大口。吃完晚飯,又談了一陣閑天,我們因為明天各有忙碌的操作在前,所以一早就分頭到房裡去睡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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