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論第一章現代的小說

第一章現代的小說

　　小說兩字，在中國的周秦諸子書裡，早就見過。但當時的小說兩字的意義，與現代我們所用的小說兩字的意義不同。和我們所用的這兩字的意義相近似的用法，最早恐怕要推「漢書」的作者班固了。班固的「漢書藝文志」，系刪取劉歆的「七略」而成，「七略」已經不傳，所以我們只能以「漢書藝文志」為對小說二字下定義的最早之書。「藝文志」裡說：

　　「小說家者流，蓋出於稗官，街談巷語，道聽塗說者之所造也。」

　　孔子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弗為也，然亦弗滅也，閭裡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綴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蒭義狂夫之議也。」從「藝文志」的這一段解說看來，我們可以知道中國古人對小說所抱的觀念有兩種。是對小說的輕視，以為「小說是小道，君子之所不為」的。第二，是在要求小說的實用，「如或一言可采，此亦蒭義狂夫之議」，可以補大人先生們的思想之所不及的。這兩種觀念，沿襲下來，一直到新文學運動起來的時候止，纔稍稍轉變過來。然而目下的一班思想頑固者流，對小說兩字的見解，還是依然如故的居多。所以父兄每每禁止子弟看小說，卽使使看，亦只限定於勸善懋惡的演義之類，至於啟發人智人性的一切作品，他們都親同抱，一例排斥的。

　　這兩種因襲虱念，在中國的小說界作祟，幾及兩三千年。所以我們中國的文獻裡，旁的方面，都可以與世界各國的學術抗衡而無愧，獨有這小說的一門，拿得出來的，只不過寥寥的幾部。

　　新文學運動起來之後，五六年來，翻譯西洋的小說及關於小說的論著者日多，我們纔知道看小說並不是不道德的事情，做小說以並不是君子所恥的小道。並且小說的內容，也收了西洋近代小說的影響，結構人物背景，都與從前的章回體，才子佳人體，忠君愛國體，善惡果報體等不同了。所以現代我們所說的小說與其說是「中國文學最近的一種信的格式」，還不如說是「中國小說的世界化」，比較得妥當。本書所說的技巧解剖，都系以目下正興起的小說為目標，新文學運動以前的中國小說，除當引例比較的時候以外，概不談及。

　　中國現代的小說，實際上是屬歐洲的文學系統的，所以要論到目下及今後的小說的技巧結構上去，非要先從歐洲方面的狀態說起不可。現在暫且把二三百年來小說在歐美文學上的位置狀態來談一談，藉作參考。

　　西洋小說，發達的初期，雖在十八世紀，然其在文藝界，出版界佔有勢力，以至於壓倒其他的一切姊妹藝術的氣勢，卻是近幾十年來的狀態。歐洲人當初對小說的輕視，也和中國人一樣的。俄國杜葛納夫Turgenev 1818-1883，初出小說的時候，他的母親聽見了他的文名，寫信給他，叫他不要去幹那些無聊的事情，為賤民去製造娛樂□。英國大批評家喀拉衣兒Carlyle 1795-1881的母親，自己誇說平生只讀一本小說，這本小說，就是德國歌德Goethe 1749-1832的味兒海耳姆·馬衣斯泰Wilhelm Meister，由他兒子翻成英文，（喀拉衣耳的譯本，在Everyman's Library裡頭有單行本兩冊）獻呈給她的。從這兩個例子來看，當十九世紀的初期，小說在歐洲文藝界所占的地位，也就可想見了。不但如此，在二十幾年前頭，美國的一位大學名教授飛而泊斯William Lyon Phelps 在大學裡，設了一個小說硏究的講座，就惹起了大家的議論。美國各地的報紙，竟有許多加以攻擊的。飛而泊斯敎授著的「現代小說家」（Essays on modern novelists 1918）一書的附錄裡有一篇Novel as University Study頭上的一段，就是說這一件事的。由此看來，美國在二三十年前頭，還只以小說為Drawing Room的娛樂品，也無怪中國現在還有許多遺老遺少在那裡罵小說是誨淫誨盜之具了。

　　但是近年來的小說的猖獗，卻迥與從前不同了。全世界的文明各國，所出版的書籍中間，年年銷數占第一位，種數占第一位的，總是小說。卽以英國的出版統計來說，大戰前一年的一九一三年中，在英國本土所印的八千六百本的新刊書裡頭，小說要占千二百冊以上，卽七分之一的多數。卽以一書的銷數而論，俄國現在所出的小說，無論好壤，聽說頭一版，總要印一萬冊以上。卽以我現在手頭所有的一本德國新近出版的小說Der' Daniel, von Willy Seidel 來說，頭六千系在一九二一年印，現在已經賣到第十八千（一萬八千）了。日本德富蘆花著的小說「不如歸」，現在已超出二百版以上，賀川豐彥的「超出死線」，在最近的三五年中間，差不多要賣出三萬部的樣子。這一種小說銷賣的種數冊數的增加，以後恐怕只是有增無減，所以有人說二十世紀，是小說的世紀。我們從此就可以看出現代小說，對於現代的社會，現代的生活，是如何的有絕大的勢力來了。

　　現代小說的所有能夠發達到這樣的地位的，也不為無因，現在想把促成小說發達的幾種原因，約略的說一說。

　　第一、從藝術進化上看來，小說的發達，甯在是必然的趨勢。從前當生活很簡單，人事不複雜的時代，我們人類的感情變動，亦不十分複雜。喜只是喜，哀只是哀，有動於中，就發於外，叫一聲，唱一句，就可以把感情泄盡了。在這時代，文學表現上最適當的形式，是抒情詩。最簡單的的詩裡，只須變更幾個感歎詞，變更幾個詞句中重要的名詞，把很相近似的句子，翻來覆去，來唱幾遍，就可成篇。中國是經歷的許多短篇，和西洋詩裡的Refrain（複句），就是這一種的好例。後來社會的生齒日繁，人和人的糾葛亦日漸紛雜起來了，因而人類的感情，亦變得十分複雜，覺得光是幾個感歎詞，幾個名詞，不能把新的情感全部表現出來，於是乎文學的形式體裁，就也不得不隨之俱變了。從抒情詩，變成了敘事詩，又於敘事詩之外，加上種分子，使成了戲劇。後來覺得這些方法，還不夠表現之用，到了十八世紀，就有小說出現了。所以在世界文學史裡的一時代的文學，都有一種特性，都有一條進化的線索可尋。例如荷馬Homer時代的敘事詩，莎士比亞Shakespeare時代的戲劇，和近代的佐拉Zola，托耳斯托衣Tolstoi，獨斯托衣夫斯基Dostoieffsky時代的小說之類是。

　　第二、現代敎育的普及，和一般求智欲的亢進，也是促成小說發達的一個原因。受了敎育的人，和吸上鴉片煙的人一樣，閒空下來，沒有書讀，是很難受的。然而帶敎訓性質的聖經賢傳，和要求精細的注意力的科學哲學，不是消閒的佳品。讀了又覺得快樂，又覺得舒服，並且於消磨時間之外，有時候間或可以得到社會智識的讀物，除小說以外，卻無別的東西了。這就是小說的所以會這樣的流行，小說內容的所以要非常普通的原因。

　　第三、現代社會生活的乾燥，也是使小說發達的一種消極的原因。自從產業革命以來，人類的生活，幾乎變得同機械一樣。一天工作了七八小時，日暮歸來，家裡若有嬌妻幼子，那麼這肉做的機械，還能得這一點倦後的慰安，恢復一點精力，以待明朝的工作。若他是沒有家庭和雖有家庭而不十分完滿的人，那麼日□暇時，只有埋頭悶死的一法了。當這樣的時候，來安慰他們，是他們在人生的道上，得暫時忘記他們的十字架的擔負的，是小說家的如花如蜜的靈筆。飛而泊斯敎授，在一本著書The Advance of the English Novel裡所說的「小說是最平民式的文學上的形式」（The most democratic form of literature）的意思，大約也不外乎此。

　　第四、因為上面三種關係的結果，一般人民對於小說的要求增加，作小說的人的報酬也□富起來了。於是作家亦日漸增多，所以市場上的小說作品，就也不得不增加了。聽說基泊林Kipling有一次為倫敦泰姆斯做一鴛短篇小說，得到一個字一磅的酬金，譬如開頭寫一句Once upon a time … 就有四十塊錢的報酬，這事情怎能不敎人眼熟呢？況且做小說不比做詩做戲劇，凡有一點聰明人，不必素養學力，都可以寫得出來的，（例如英國剛死的作家康拉特Conrad本來是一個不通英文的波蘭水手）也無怪乎英國現代大小的作家合計起來，有兩萬多了。所以最後作家的輩出，也就是促進小說發達的一個原因。

　　以上各種原因，互相作用的結果，歐美市場上的小說，此後恐怕還要年勝一年。不說歐美，就以中國的狀態來說，今後的出版界，恐怕也要被小說占去頭一把交椅。我很希望中國的青年作家，以後能努力一點，是中國的小說，將來質上量上都能較勝於歐州。

　　本章的參考書

　　魯迅著中國小說史略第一篇
　　日本木村毅著小說之創作及鑒賞第一章
　　Phelps: Essays on modern novelists. (Appendix A.）
　　Ditto: The advance of the English novel.
　　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 1913—1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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