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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春日記(1)


  一九三六年四月,在福州之南台。

  四月一日(陰曆三月初十),星期三,陰晴。

  將曆本打開來一看,今天是舊曆的三月初十,去十四的清明節只有四日了;春進了這時,總算是濃酣到絕頂的關頭,以後該便是鶯聲漸老,花到酴醾,插秧布穀的農忙的節季。我的每年春夏之交要發的神經衰弱症,今年到了這半熱帶的福建,不知道會不會加重起來?兩禮拜前,一逢著晴暖的日子,身體早就感到了異常地困倦,這一個雨水很多、地氣極暖的南國氣候,不知對我究竟將發生些怎麼樣的影響?

  今天一早起來,開窗看見了將開往上海去的大輪船的煙突,就急忙寫信,怕遲了又要寄不出而緩一星期。交通不便,發信猶如逃難摸彩,完全不能夠有把握,是到閩以後,日日感到的痛苦;而和霞的離居兩地,不能日日見面談心,卻是這痛苦的主要動機。

  信寫完後,計算計算在這半個月裡要做的事情,卻也不少,唯一的希望,是當我沒有把這些事情做了之先,少來些和我閒談與賜訪的人。人生草草五十年,一寸一寸的光陰,在會客閒談裡費去大半,真有點覺得心痛。現在為免遺忘之故,先把工作次序,及名目開在下面:

  《閒書》的編訂(良友)

  《閩遊滴瀝》的續稿(《宇宙風》)

  《高樓小說》及自傳的末章(《論語》)(說預言,如氣候之類;說偽版書,說讀書,等等)

  記閩浙間的關係之類(越風)(從言語、人種、風習、歷史,以及人物往來上立言)

  《戚繼光的故事》(《東南日報》)(泛記倭寇始末並戚的一代時事)

  明末的沿海各省(預備做「明清之際」小說的原料)

  凡上記各節,都須於這半月之內,完全弄它們成功才行。此外則德文短篇的翻譯,和法文的複習,也該注意。有此種種工作,我想四月前半個月,總也已經夠我忙了;另外當然還有省府的公事要辦,朋友的應酬要去。

  到福建之後,將近兩月;回顧這兩月中的成績,卻空洞得很。總算多買了二百元錢的舊書和新負了許多債的兩件事情,是值得一提的。

  午後到福龍泉去洗了一個澡,買了些文房具和日用必需的什器雜物,像以後打算籠城拼命、埋頭苦幹的準備。像這樣濃豔的暮春的下午,我居然能把放心收得下,坐在這冷清清的案頭,記這一條日記,而預排我的日後的課程,總算可以說是我的進步;但反過來說,也未始不是一種衰老現象的表白,人到了中年,興趣就漸漸殺也。

  接到良友來催書稿的信,此外還附有新印行的周作人先生的散文集《苦竹雜記》一冊。

  四月二日(三月十一),星期四,陰晴。

  昨晚下了微雨,今晨卻晴了,江浙有「棠棣花開落夜雨」之謠,現在正是棠棣花開的時候。早晨六時起床,上省立圖書館去看了半天錢唐徐景熹樸齋編之乾隆《福州府志》。當時廣西陳文恭公宏謀在任閩撫,而襄其事者,又有翰林院庶吉士會稽魯曾煜、貢生錢唐施廷樞輩,所以這一部府志,修得極好。徐景熹為翰林院編修,系當時之福州府知府,當為一時的名宦無疑。書共有二十六冊,今天只看了兩冊,以後還須去看兩天,全部方能卒業。此外還有王應山之《閩都記》、陳壽祺之《福建通志》,省圖書館目錄中也有,當都去取出來翻閱一過。現代陳石遺新編之《通志》,尚未出全,內容亦混亂不堪,不能看也。

  午後又寫了一封給霞的信,告以閩省財政拮据萬狀,三、四、五月,怕將發不出薪水全部。我自來閩後,薪水只領到百餘元,而用費卻將有五百元內外了;人家以為我在做官,所以就能發財,殊不知我自做官以後,新債又加上了四百元,合起陳債,當共欠五千元內外。

  傍晚接此間《福建民報》館電話,囑為《小民報》隨便寫一點什麼,因為作短稿一則,名《說寫字》。

  晚上在中洲顧家吃飯,飯後寫字,至十時返寓。

  四月三日(三月十二),星期五,晴和。

  晨六時起床,即去省立圖書館看了半天書。經濟不充裕,想買的書不能買,所感到的痛苦,比肉體上的饑寒,還要難受。而此地的圖書館,收藏又極簡嗇;有許多應有的書,也不曾備齊。午後在韓園洗澡,在廣裕樓吃晚飯。

  閩主席將出巡,往閩南一帶視察,頗思同去觀光,明日當將此意告知沈秘書。

  晚上又有人來談,坐到十二點始入睡。

  四月四日(三月十三),星期六,晴爽。

  今天是兒童節,上一處小學會場去作了一次講演,下來已經將近中午了;趕至省府,與沈秘書略談了幾分鐘,便爾匆匆別去。出至南後街看舊書,買無錫丁杏舫《聽秋聲館詞話》一部二十卷,江都申及甫《笏山詩集》一部十卷,書品極佳,而價亦不昂。更在一家小攤上買得王夫之之《黃書》一卷,讀了兩個鐘頭,頗感興奮。王夫之、顧炎武、黃梨洲的三人,真是並世的大才,可惜沒有去從事實際的工作。午後回寓小睡。

  今、昨兩日,疊接杭州來信七八封,我只寫答函一。市長企虞周氏,也來了一封信,謂杭地苦寒,花尚未放雲。

  四月五日(三月十四),星期日,陰晴,時有微雨。

  今日是清明節,每逢佳節,倍思家也。晨八時,愛其來,與劉運使、王醫生及何熙曾氏,共去鼓嶺,在嶺上午膳;更經浴風池而至白雲洞一片岩下少息。過三天門、雲屏、挹翠岩龍脊路、凡聖寺、觀瀑亭、積翠庵、布頭而回城寓,已經過了七點鐘了。

  晚上在青年會前一家福聚樓吃晚飯,十一時上床。

  四月六日(三月十五),星期一,晴,暖極。

  晨起,正欲寫家信,而顧君等來,只匆匆寫了一封日本駐杭領事松村氏的信,就和他們出去。

  先在西湖公園開化寺門前坐到了下午,照相數幀;後又到南公園看了荔子亭,望海樓的建築。蓋南公園本為耿王別墅,曲水回環,尚能想見當年的佈置。

  自南公園出來,日已垂暮,至王莊樂天溫泉洗澡後,一片皓月,已經照滿了飛機廣場。鼓山極清極顯,橫躺在月光海裡,幾時打算於這樣的月下,再去上山一宿,登一登絕頂的高峰。

  晚上丁玉樹氏在嘉賓招飲,飯後複至賽紅堂飲第二次,醺醺大醉,回來已將十二點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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