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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BIE幽默論抄


  美國散文作家氏Hamilton Wright Mabie,在一本《文學申說》( Essays in Literary Interpretation)裡,有一篇關於幽默的文章,題名《A Word About Humor》,系紐約Dodd Mead and Company所發行。現在將這一篇文字的大意,抽譯剝制,介紹在下面。

  要把幽默和急智(Wit或作機智)的本質說明,界限劃清,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從古代亞裡士多德以來,批評家們誰都在感到。這兩個文學上無處不在的分子,變幻離奇,就是最嚴格最有論理頭腦的思想家,也不能以範疇公式來籠住它們。它們的變化多端,不單是一種大大的愛嬌,並且也證實了幽默和急智在人事萬端中所演的重要任務。它們是無所不在的,凡藝術上、宗教上、歷史上的精神滿溢之處,喜樂與悲哀,友誼與敵愾,高潔與污濁,同時同樣地都用得著它們。它們的性質是最為大家所周知所認識,可是無論如何,你總不能以一定義來說出。日常我們是樂於用它們尊重它們的,但對於固定物件似的界說,卻怎麼也下不了。急智變幻太多,幽默基於天性,完全地定義,是不可能的。這不是說,我們對於它們的性質,不能窺探,對於它們的歧異,全無明察,英國文學是富於急智與幽默的,因而對於兩者的分析說明,也來得很多。海士立脫(Hazlitt)、來漢脫(Leigh Hunt)、薩喀萊(Thackeray)等,都喜歡以文章來證說(並非解釋)這些,而許多英美的批評家、散文家,無不在加以令人瞭解它們的幫助。

  準確的定義,並非是深奧的思想與瞭解的必要條件;而精神心理的最深邃處,卻最易感到而最難捉摸。

  急智含有多量智的分子,故輪廓比幽默稍為清晰,然兩者性質終極近似,一見之下,往往難以辨得烏之雌雄。總之,兩者的發生,同是由於一種顛倒(Incongruity或作失諧,不調)與對稱(Contrast)的感知而來;不過急智較為輕快、乾燥、明顯,純含智的分子,而幽默較為徹底、遍在,是根於性格和氣質的。急智是才智的巧運,而幽默為天性的流露。急智是心靈的自覺的機巧,而幽默卻出自人性的深處,往往不自覺地從性格中表現出來的。古代的科學者,至指幽默為組成人身的四大成分之一,實在是很可以助我們瞭解幽默的根本性質的解釋。急智只在事物的外表上徘徊,而幽默能入它們的深處,洞徹到底,並不有意識地探握到它們的隱秘。急智是沒有聲色,不動情感,乾燥抽象的;但幽默卻系全人格、全身心的表現,有柔情,有同情,有憐情,有哀情。即使撩人作笑,卻也並無惡意與狠心,其為笑也,與淚相聯,兩種情懷,常常極自然地混合錯綜,像是四月裡的天氣。

  最深的幽默,決不含破壞、譏刺、傷人之意。服爾德的幽默,常是輕笑冷諷的假面,而海涅的急智卻銳利得像外科醫生的鋼刀。但西萬提斯的幽默,是對人尊敬客氣,莎士比亞的幽默,又是富於柔情哀意的。

  勃須納而博士(Dr. Bushnell)說得好:「急智是乾燥的故意的造作,想博得贊許,想吞沒對方,且含妒意,想把人家的善處好處掩抑下去。至於幽默,是精神本身的潤澤之蒸發,笑時因為滿懷是笑,不得不爾,若含哀意,盡可以哭,持滿充盈,啼笑皆宜。陣雨淋枝,黃櫻細草也點點含珠;其後清光化日來臨,照出晶瑩的水滴,終無存心故意的形跡可求,將使你辨不出這究竟是笑的淚還是哭的淚。」健全、自在,是幽默的特性。急智有時也許可以自在,可以健全、甘美,可以發人隱秘,但幽默卻必然地是自在、健全、甘美,顯示隱秘的。

  急智便於引用一句兩句,不能全讀,服爾德、雪特尼·斯密司(Sydney Smith)、大仲馬等的急智,都是如此。它只是對話中的一句警語,如電光之一閃,不能包括人生或思想之全部,無創造的活力。比到廣大、賅括,使萬物成熟的陽光似的幽默,卻差得多。幽默就是將全人生顯示給我們的東西,如亞裡士多芬納斯、西萬提斯、莫利哀、莎士比亞等的作品,所給與我們的,便是全人生的翻譯。羅雪安、拉勃來、海涅等的幽默,卻是自由自在、天空海闊,打破武士制度形式,打破虛偽、自欺、打破賤民主義的狹小、自滿,愚陋與淺薄的生力軍。尤其是海涅,初看似乎是破壞的,但是他的那一種矛盾的性格,善感的天資,詼諧的高調,畢竟是他對時代,對環境的反抗。這便是他的作品的特長,也即是幽默的真諦。至若亞裡士多芬納斯,則更是一個破壞一切,解放人類的創造者了。

  若說這一個人生廣泛的包羅,與解放的力量,是破壞的幽默家的特質的話,那以真誠嚴肅來對待人生的建設的幽默家,如莎士比亞、莫利哀、西萬提斯、李希泰(Richter)、喀拉愛而(Carlyle)等,更足重視他了。這兩種幽默家的研究,可以使我們看出幽默所包括的背景,實在比幽默家所處的世界還要大一點。大幽默家悠然泰然遊戲人間,就足證明他的瞭解一切人生的秘密,而較孜孜從事于工作者所包含的更偉大更自由完滿。因為遊戲是一種大力量飽滿後的自在的流出,是藝術家將他的思想體化時的喜悅與豐滿的遊刃。

  認真的論理家,不認想像與洞察力為可靠,終身營營於規矩方圓之中,見人生之一面,自以為已冒萬險而窮究竟;殊不知幽默者,方站在世界圈外,靜觀人生,以全體的眼光,在看萬象系統中之一部分人事世事。他明知人生是一悲劇,但作整個的觀察時,陰影亦為光明所掩沒。故幽默家對於近身事體,許為一厭世悲觀者,但對於宇宙的實際,整個人生的價值與尊嚴,卻自有他的樂觀的信仰。

  蘇克拉底泰然處世,在人生最重要的關頭,亦能以反諷的態度相處,就因為他早超出於地域人種等的小信念,而抱有一絕對根本的大信念在那裡。喀拉愛而利用幽默和想像的交織,以人生背景的無限與永久為目標,故能輕視傳統的舊習,以睥睨一世。莎士比亞的悲劇,和他的喜劇,同出一源,是由他的天性與人生觀裡溢流出來的力量。他的描寫悲劇原因,是超然處於一優越者的地位,因他知道違反天則者,悲劇原是難免的結果。他以深沉大覺者的態度,描寫悲劇的經過,一絲不亂,平穩安閒,因為他早就從一時的風雲黑暗,而看到了彼岸的天空。這就是大幽默的沉著,系由事物的全體統觀而來的沉著。

  幽默在這根本的意義上,就是人生的顛倒與對稱的感知。從人生的論理觀點看來,這對稱是悲劇的,從自由擴大的信念原意,通過想像來看,這對稱卻是富於幽默的。小孩子們因為不懂事物相關的界限與重要而有時會得到痛苦的經驗,由成人看來,這些經驗原是很可笑的;從神通的視點來看人生,也免不了有同樣的幽默分子存在人生之中。以有不滅的靈魂的人類,而去經商營販,搬弄些即滅的事物,更營營於衣食,而亟亟欲保此靈魂的外殼、必滅的軀體,豈不是很可笑的事情?幽默之源,就在這人類不滅的靈魂與必滅的物質關係的對稱矛盾之上。將這幽默,說得最透闢的書,當無過於喀拉愛而的那部衣裳哲學(Sortor Resartus)了。

  有限與無限的矛盾對稱,便是人生的幽默之源,唯達觀者,有信念者,遠視者,統觀全體者,得從人生苦與世界苦裡得到安心立命的把握,而暫時有一避難之所。幽默是一牢不可破的信仰的諦觀,所以帶幾分憂愁,是免不了的。世人之視幽默為輕率,為不懂人生的嚴肅者,實在是大錯而特錯的見解。

  (一九三四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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