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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格涅夫的《羅亭》問世以前


  在許許多多古今大小的外國作家裡面,我覺得最可愛、最熟悉,同他的作品交往得最久而不會生厭的,便是屠格涅夫。這在我也許是和人不同的一種特別地偏嗜,因為我的開始讀小說,開始想寫小說,受的完全是這一位相貌柔和,眼睛有點憂鬱,繞腮胡長得滿滿的北國巨人的影響。但從他的長短作品,差不多有四分之三,都被中國翻譯出了的一點看來,則屠格涅夫的崇拜者,在中國,也決不是僅僅只幾個弄弄文筆的人的這件事情,也很明白。

  他於一八一八年十月二十八日,生於奧料兒( 0ryol )的一家貴族(本為韃靼系)之家。一八二九年入一私塾,初學英文。一八三二年至三三年間,生了一場大病,由童年一變而為青年,身體也長高了,愛好文學夢想的傾向也堅定了,一八三三年滿十五歲的前後,當進莫斯科大學的時候,他居然是一位身體強健,背脊略駝的成人了。在莫斯科大學修完了一年業後,他的哥哥尼哥拉斯已在彼得堡,母親在預備到德國去試浴溫泉,而病得厲害得很的父親,也在打算離開莫斯科而去首都,在這些風塵僕僕的來往之間,年輕的伊凡·屠格涅夫(Ivan Sergeyevitch Turgenief)早就養成一種行旅飄流的性癖,他的後來的流寓異邦,死在法國的結末,不能不說是家庭在幼時將他養成的傾向。

  一八三四年的秋天,伊凡也上聖彼得堡去了,就在那裡進了彼得堡的大學。他到彼得堡不久,長年病發的他的父親,也就死去。夫妻間的感情,本不融洽,相貌也並不美麗(是一張麻臉,富有遺產,後來屠格涅夫常去住的斯巴斯可埃Spasskoye的房產田地等,就是他母親帶來的遺產)的他的母親,當時還在意大利養病,故而父親死後,伊凡和尼哥拉斯兄弟倆,就成了受叔父照管的無父的孤兒。

  他的父母,他的叔父,他的歷次所遇到的先生同學之類,後來都一個一個地被他用了靈妙的筆法,寫在他的許多長短作品之中。這件事情,想是讀過幾冊屠格涅夫的作品的人,誰也知道的,我在此地可以不必說了。

  在彼得堡修學的三年中間,他接觸的人也多了,看社會的變動也看熟了,讀書的範圍也擴大了,就在中間,屠格涅夫便奠定了他後來的震驚一世的文學者的始基。

  他的《文學與生活回憶錄》裡面的第一章,所寫者就是一位彼得堡大學的文學教授泊來脫內夫P1etneff和他的關係。(見Literatur und Lebens erinnerungen十頁至二十二頁)。他在泊來脫內夫家的門口,曾第一次遇見了當時為一般俄國青年所拜倒的詩王普希金,他也在那裡第一次參加了詩文評誦的文學家的座談會。他的所以被邀入參加的原因,就因為在這前後,他曾做了一篇處女作詩劇《Stenio》交給了這位教授,請他評定;而泊來脫內夫也在這處女作裡,看出了他是一位可造之才,這是一八三七年春間的事情。

  他的第一次的發表創作,也是由於泊來脫內夫教授的推薦,是兩首詩,系印在由普希金領導的《現代人》( Sovremennik )雜誌上的。

  一八三八年五月,他在大學卒業後還不滿一年,因欲更求深造之故,就匆匆上了柏林留學的旅途。他的母親,曾叮囑再三,講了許多的規勸的絮語,臨行前,並且全家曾上客棧的禮拜堂去祈禱他的行旅的安全,汽笛鳴時,輪船「尼哥拉斯號」(因為當時鐵路未通,由俄赴歐,走的是海道)將欲離岸的一瞬間,他母親幾乎為了不忍別離之故而昏厥,這些事情,都縷縷在Avrahm Yarmolinsky著的那冊《屠格涅夫》的大著裡詳述在那裡。從此之後,屠格涅夫就滿身地沉入了西歐的文化渦中,不復是一位馴良懶惰的斯拉夫人了。

  在柏林,他結識的朋友很多,無政府主義的老祖宗巴枯甯、謹嚴和平的Stankevich及昔年的許多大學裡的同學,都日夕聚在一處。智識上所受的影響之最顯著者,當然是當時正風行的Hegel的哲學。

  經過一二年的豪放散逸的柏林學生生活,伊凡的心馳野了,他母親的悲泣哀求、計謀恐嚇,都不能使這位野少年服服帖帖地再回到黑暗專制、亂七八糟的俄羅斯來。及受了一次戀愛的痛創之後,好容易在一八三九的十月,伊凡終回國去省了一次親,但到了一八四〇年的正月,他又出來了,以後就在歐洲各處如意大利、瑞士等地方旅行了一年。一八四一年的夏天,他終算學成了歸國,上斯巴斯可埃他母親的身邊去住了幾天。可是在這中間,他又同去柏林之先和一位農奴的女孩生過關係時一樣,竟貓貓虎虎地和一位他母親的女裁縫師生下了一個小孩。同時因巴枯寧介紹之故更同巴枯甯的妹妹塔的亞娜(Tatyana)發生了像羅亭對娜泰芽似的戀愛關係。這一年的聖誕節,他並且離開了愛母,上遠在二百俄裡外土耳作克市(Torzhok)近旁的巴枯寧家去過的。他和塔的亞娜的關係,似有若無地繼續了總約摸有三年之久的歲月。巴枯甯家的姊妹,實在也真多,若白林斯基(Belinskv)若博得金(Botkin)都是和他家的姊妹們發生過熱戀的。

  一八四二年因欲謀得莫斯科大學哲學教授之故,他上彼得堡母校去考取學位,但因為只差了一篇結末的論文,竟將學位的事情永久地擱了下來。他母親不得已就只好要他上內務部去供職,想使他成一個有名譽的公務人員,但性情終於不合,兩年之後,他也就辭職了;辭職的原因,卻因為他自己不慎一溜筆尖,而使一位貧苦的竊賊之該受三十小鞭者受了三十大板。他的一八四三年在聖彼得堡出版的第一部敘事詩集《Parascha》總算是他在內務部供職期中的唯一的成績。

  一八四二年八月,他又去過德國一次,在德勒斯登(Dresden)曾和巴枯寧重見了一次面。

  內務部卸職之後,他竟閒散地在彼得堡住下了。在這中間,他就做了後來變成涅克拉梭夫的愛人的柏拿也夫夫人(Mine Panayev)座上的常客。在柏拿也夫夫人處進出的,還有一位瘦弱矮小、有肺病傾向的白林斯基;他雖出身于平民階級,然奮勇向前,對於因襲傳統的批評,對於文化建設的主張,處處都具有著大無畏的精神。自從屠格涅夫的初次出世的那冊敘事長詩,得到了他的好評以後,兩人就成了莫逆的摯友了,屠格涅夫的留心社會、觀察下層階級的疾苦諸傾向,無一不是受的白林斯基的影響。以後的屠格涅夫,便永久成了白林斯基的信徒,和許多其他的新人,結成了歐化主義者(Westernist)的一團,以和當時在莫斯科的貴族資產階級間的國粹主義者(Slavophil)們相對抗。

  屠格涅夫對白林斯基的交誼,一直維持到了他的死後,短命的白林斯基是一八一二年生下來,一八四八年死去的。白林斯基死後,屠格涅夫還對他的未亡人時時加以慰問與贈遺,逢人一談起這嚴正不屈的亡友,總是聲淚俱下,帶著誠敬兼至的那一種神情,長篇小說《羅亭》一作裡的那位哲人Pokorsky就是由柏林斯基與Stankevich兩人的性格溶化而成的。《文學與生活回憶錄》中第二章(德譯本二十二頁至六十四頁),全是寫的柏林斯基的議論主張與風度,在全書中,這一章寫得最長最精,也最有熱力。

  一八四七年春,屠格涅夫處理了許多身邊的雜務,預備上歐洲去,二月中旬,他已經置身在德國的境內了。照他自己之所說,則這一次的出國,完全是為了國內環境的沉悶與混濁,想到西歐去吸收一點自由的新鮮的空氣,但實際上,卻是為了一八二一年生在巴黎,以音樂和歌唱馳名歐美,弗蘭滋·利斯脫的入室弟子,受過大詩人Alfred de Musset與海涅的頌贊,曾做過喬其桑的小說的女主人公,于一八四〇年嫁給歌劇導演者Louis Viardot的那一位並不美麗的佳人寶靈奴·賈爾夏(Pauline Garcia)(見倫敦渥兒泰斯考脫社出版的勃蘭提斯《俄國文學印象記》第二八六、二八七頁)——他和她的初見之日,是一八四三年十一月初一,在彼得堡的Bolshoi劇場的退休室裡,從一八四七年起,以後三十六年間,屠格涅夫就永遠地做了費雅度夫人的最馴服的俘虜。

  依勃蘭提斯看來,則費雅度夫人的追逐,與因文豪郭哥裡死去(一八五二)而做的那篇追悼文的結果的監禁處分,是屠格涅夫生活遭遇中的兩件決絕的大事(見《印象記》第二八六頁)。

  分離了六年之久的普魯士首都的空氣,當一八四七年屠格涅夫重來的當兒,和他的學生時代的情形,完全變過了。Hegel的哲學,已成了強弩之末,一切的一切,都傾向了左邊;唯物主義的狂潮,浸入了柏林的學府,Feuerbach的破壞偶像的論文,倒成了一般青年的議論的中心。這一次和他同行的,有他的摯交的病友白林斯基。是白林斯基在窄兒此勃龍(Salzbrunn)養病的當中,這一位垂死的批評家,如迴光返照似的發出了他的熱烈的致郭哥裡的信,攻擊農奴制度,攻擊官僚政府,攻擊教會當局,把俄國上下的一切腐政,攻擊得體無完膚。杜斯妥以夫斯基曾因這信而作了西伯利亞的流徒,屠格涅夫也曾因此信而獲得了他日後諸創作的中心思想。屠格涅夫的和他後半生的親友阿寧闊夫的相遇,也就在這須來其安的浴場地方,其後的阿寧闊夫對屠格涅夫的半生簡直是一位不可缺少的幫閒食客。屠格涅夫的終於和費雅度一家的結成不解之緣,上巴黎東首四十英里遠的費雅度氏的別莊窠兒泰蕪內兒(Chateau de Courtavenel)去同居,也是在這一年的盛夏的時候。

  盛夏過後,費雅度夫人登臺的季節到了,或去倫敦,或上巴黎,屠格涅夫因無路費,決不能常追隨伴侍在她的腳下。因別離而生的那一種無可奈何之情,因貧困而來的那一種憂鬱哀傷之感,更因孤獨而起的那一種離奇幻妙之思,竟把屠格涅夫,煉成了一個深切哀傷、幽婉美妙的大詩人。一八四八年的法國大革命,他是親身經歷著的。自從他那變態的母親,斷絕了他的經濟接濟以後,他就只好日日地依人為活,借債為生。或流寓在愛人的別莊,或寄食在巴黎Herzen的家裡,從一八四七到一八五〇的三年中間,雖是他最困苦的時期,但在創作生活上,卻是他最豐收的年歲。在這中間,他對社會現狀的觀察認識可以不必贅說,就是小說、戲劇、詩以及《獵人日記》的大部分、短篇等創作也不知寫下了多少。總之,凡可以使他成一大作家的條件,這時都已具備了,所缺少者,只有金錢和生活的餘裕而已;而這兩個重要的條件,卻因一八五〇年他那變態的母親的死去,完全湊就了。

  他的母親,實在是一位不幸的變態的女性。早年守寡,她的希望自然就只好維繫在兩個兒子的身上了。但長男尼哥拉斯老早就違背了她的志趣,和一個身份不相稱的女人結了無理的婚姻。次男的伊凡,又是這麼的一個遊手好閒、不務正業、長年飄流在外國的無賴漢。心情惡劣起來,她的憤怒與報施,當然只有虐待農奴和斷絕兒子們的接濟兩條窄路好走了。一八五〇年的春天,她病到了十分,好容易匯出錢來,向債主們贖回了伊凡·屠格涅夫的身體,終把他召回到了膝下。但住不上幾日,母子之間,天大的衝突忽而又發生了。直到她死,Varvara Petrovna竟堅決地拒絕了再見伊凡之面,等屠格涅夫接著訃報趕到莫斯科他娘的寓裡——這中間他是住在Turgenevo他父親的遺產莊上的——的時候,她早已葬在地下了。

  一八五〇年春回俄國之後,屠格涅夫將他和他母親的女裁縫師生下來的那女孩,送去法國託付了費雅度夫人去撫養。他母親死後,分到了許多遺產,他就在莫斯科、彼得堡兩地間暫時來往著定住了下來。集中在他左右的,當然是那些《現代人》志的同時代者,和許多出身于貴族、醉心于歐化的新進的文人。因幾本戲劇和《現代人》志上登載過的《獵人日記》的成功,他也居然成了一位被大家推崇的文學家。

  一八五二年二月廿一日,寫實的幽默的大文豪郭哥裡在莫斯科去了世。屠格涅夫在學生時代,雖則曾和郭哥裡在一個學校裡呼吸過空氣,聽過他的演講——因為郭哥裡曾在彼得堡大學當過短時間的歷史教授——但親自去訪他,和這一位大作家的認識,卻是在他死前的幾個月。屠格涅夫的崇拜郭哥裡的熱情,不減於他的崇拜普希金。接到了他的死耗之後的屠格涅夫的哀悼悲痛,當然是意想中的事情。撰成了一篇文字,他先是交給彼得堡的一家報紙去公佈的,但因檢查者的不許可,沒有登出,所以只好送到莫斯科去交托ABotkin請他發表,以雪彼得堡的文人全體,對這位巨人之死,大家噤不敢言之恥。這追悼文在莫斯科發表之後,屠格涅夫的監禁處分令就下來了。先在看守所裡被監禁了一月,後來便被送到了故鄉斯巴斯可埃去永久安置。

  這一篇短短的哀悼文,系載在一八五二年三月十八日第三十二號莫斯科報上的,全文中並沒有一句出軌的話——該文名《從彼得堡來的信》,見德譯本《文學與生活回憶錄》七十二頁至七十四頁——但在一八四八年的革命失敗之餘,白色恐怖正充滿著歐洲,昏庸暴虐的沙皇,連郭哥裡的死耗都不准彼得堡的報紙刊載的當時,本來就在預謀著一網把那些文人打盡的政府當局,硬要拿這事情來加你以罪,那你又有什麼法子來解避呢?寫到了這裡,我就不得不聯想起目下流散在我們自己周圍的一重褐色的暗雲,唉,一八五二年的專制政府治下的俄國,一九三三年的××××治下的××!

  正當屠格涅夫在故鄉斯巴斯可埃被看守的中間,彼得堡的一家書鋪把在《現代人》志上登過的八篇短篇收集起來出了一本單行本,書名是《一個獵人的日記》,出書的年月是一八五二年七月十八。這一冊小小的冊子——後來增訂加大了——居然促成了俄國農奴解放的運動,這事情屠格涅夫自己原在引以自慰,而由我們這些從事於文筆的人看來,更覺得是懦弱無能的文人的無上的光榮。

  屠格涅夫的永久放逐,因詩人亞力克西·托爾斯泰之力,緩和了一半,一八五三年十二月,他得到了許可,移寓到了首都的Povarskoy巷裡。這兩年間的故鄉的安置,真如大批評家勃蘭提斯之所說,是他作風轉變的一大機紐。以後的屠格涅夫,決心拋棄了小小的自我感情,變成了客觀的社會的時代的代言者,長篇小說創制計劃,也在這蟄居的中間立定了。

  到首都去後,他就成了文藝界的社交的中心,托爾斯泰、梭羅古劾、涅克拉沙夫、柏拿也夫、格利郭裡味支、襲察洛夫等,不時上他的獨身者的寓居裡來。雖則時時也在感到自己才能的不足,對文學曾幾次的失望嗟歎著不能勝任,但在一八五五年的夏天,終於上斯巴斯可埃去寫成了他的《羅亭》。這本來是費去六七個星期,在七月廿四寫完的,但因不敢自信,廣請他人評判的結果,後來他又把稿改易了好多次。

  羅亭的性格,羅亭的哲學,羅亭的對女人的無責任無膽量的態度,不消說,都是由屠格涅夫的自己的全身中捏制出來的。

  一八五六年八月廿六,沙皇亞力山大舉行登極的特赦大典,屠格涅夫到此,才完全恢復了他的自由,所以在這一年的夏季,他又在法國費雅度氏的別莊裡作客了。嗣後二十餘年,他大半的生涯,就在歐洲過去。間或向故鄉去暫住些時,也都因為國人對他的作品的不滿不瞭解之故,每次都不免懷恨而去國。

  上面所敘述的,是屠格涅夫到他的第一部長篇傑作《羅亭》出世時為止的生涯的大略,其後《貴族之家》《前夜》《父與子》《煙》《新時代》《春潮》等長篇巨著,每隔一二年而迭出,他在故國所受的批評,雖則不好,但在國外,則早已喧傳眾口,成了替俄國向世界要求榮譽的代表者了。

  晚年流寓巴黎,差不多同時代的法國文人如梅裡美等當然對他非常尊敬,就是小一輩的奧其埃(Augier)、泰納、福羅貝爾、貢果兒,更年少的左拉、都德、莫泊桑,也沒有一個不在絕口讚美,常在領受他的教益的。一八八三年九月三日(此日即俄曆八月二十三日,俄國的舊曆與普通曆相差了十二天),他在法國死後,萊南·亞浦(Edmond About)等來吊,還說出了「紀念他的銅像,應該建造在農奴的打碎了的鐵鍊之上」的話,豈不也可以想見他在外國被人崇拜的一斑了麼?

  (一九三三年七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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