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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傷的行旅(3)


  四

  梅園是無錫的大實業家榮氏的私園,系築在去太湖不遠的一支小山上的別業,我的在公共汽車裡想起的那個願望,他早已大規模地為我實現造好在這裡了;所不同者,我所想的是一間小小的茅篷,而他的卻是紅磚的高大的洋房,我是要緩步以當車,徒步在那些桑麻的野道上閑走的,而他卻因為時間是黃金就非坐汽車來往不可的這些違異。然而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看將起來,有錢的人的心理,原也同我們這些無錢無業的閒人的心理是一樣的。我在此地要感謝榮氏的竟能把我的空想去實現而造成這一個梅園,我更要感謝他既造成之後而能把它開放,並且非但把它開放,而又能在梅園裡割出一席地來租給人家,去開設一個接待來遊者的公共膳宿之場。因為這一晚我是決定在梅園裡的太湖飯店內借宿的。

  大約到過無錫的人總該知道,這附近的別墅的位置,除了剛才汽車通過的那支橫山上的一個別莊之外,總算這梅園的位置算頂好了。這一條小小的東山,當然也是龍山西下的波脈裡的一條,南去太湖,約只有小三裡不足的路程。而在這梅園的高處,如招鶴坪前,太湖飯店的二樓之上,或再高處那榮氏的別墅樓頭,南窗開了,眼了就見得到太湖的一角,波光容與,時時與獨山,管社山的山色相掩映。至於園裡的瘦梅千樹,小榭數間,和曲折的路徑,高而不美的假山之類,不過盡了一點點綴的餘功,並不足以語園林營造的匠心之所在的。所以梅園之勝,在它的位置,在它的與太湖的接而不離,離而又接的妙處,我的不遠數十裡的奔波,定要上此地來借它一宿的原因,也只想利用利用這一點特點而已。

  在太湖飯店的二樓上把房間開好,喝了幾杯既甜且苦的惠泉山酒之後,太陽已有點打斜了,但拿出表來一看,時間還只是午後的兩點多鐘。我的此來,原想看一看一位朋友所寫過的太湖的落日,原想看看那落日與蘆花相映的風情的;若現在就趕往湖濱,那未免去得太早,後來怕要生出久候無聊的感想來。所以走出梅園,我就先叫了一乘車子,再回到惠山寺去,打算從那裡再由別道繞至湖濱,好去趕上看湖邊的落日。但是錫山一停,惠山一轉,遇見了些無聊的俗物在惠山泉水旁的大嚼豪遊,及許多武裝同志們的沿路的放肆高笑,我心裡就感到了一心的不快,正同被強人按住在腳下,被他強塞了些灰土塵汙到肚裡邊去的樣子,我的脾氣又發起來了,我只想登到無人來得的高山之上去盡情吐瀉一番,好把肚皮裡的抑鬱灰塵都吐吐乾淨。穿過了惠山的後殿,一步一登,朝著只有斜陽和衰草在弄情調戲的濯濯的空山,不曉走了多少時候,我竟走到了龍山第一峰的頭茅篷外了。

  目的總算達到了,惠山錫山寺裡的那些俗物,都已踏踢在我的腳下,四大皆空,頭上身邊,只剩了一片藍蒼的天色和清淡的山嵐。在此地我可以高嘯,我可以俯視無錫城裡的幾十萬為金錢名譽而在苦鬥的蒼生,我可以任我放開大口來罵一陣無論那一個凡為我所疾惡者,罵之不足,還可以吐他的面,吐面不足,還可以以小便來澆上他的身頭。我可以痛哭,我可以狂歌,我等爬山的急喘回復了一點之後,在那塊頭茅篷前的山峰頭上竟一個人演了半日的狂態,直到喉嚨幹啞,汗水橫流,太陽也傾斜到了很低很低的時候為止。

  氣竭聲嘶,狂歌高叫的音停後,我的兩隻本來是為我自己的噪聒弄得昏昏的耳裡,忽而沁的鑽入了一層寂靜,風也無聲,日也無聲,天地草木都仿佛在一擊之下變得死寂了。沉默,沉默,沉默,空處都只是沉默。我被這一種深山裡的靜寂壓得怕起來了,頭腦裡卻起了一種很可笑的後悔。「不要這世界完全被我罵得陸沉了哩?」我想,「不要山鬼之類聽了我的嘯聲來將我接受了去,接到了他們的死滅的國裡去了哩?」我又想,「我在這裡踏著的不要不是龍山山頭,不要是陰間的滑油山之類哩?」我再想。於是我就注意看了看四邊的景物,想證一證實我這身體究竟還是仍舊活在這卑污滿地的陽世呢,還是已經闖入了那個鬼也在想革命而謀做閻王的陰間。

  朝東望去,遠散在錫山塔後的,依舊是千萬的無錫城內的民家和幾個工廠的高高的煙突,不過太陽斜低了,比起午前的光景來,似乎加添了一點倦意。俯視下去,在東南的角裡,桑麻的林影,還是很濃很密的,並且在那條白線似的大道上,還有行動的車類的影子在那裡前進呢,那麼至少至少,四周都只是死滅的這一個觀念總可以打破了。我寬了一寬心,更掉頭朝向了西南,太陽落下了,西南全面,只是眩目的湖光,遠處銀藍蒙淟,當是湖中間的峰面的暮靄,西面各小山的面影,也都變成了紫色了。因為看見了斜陽,看見了斜陽影裡的太湖,我的已經闖入了死界的念頭雖則立時打消,但是日暮途窮,只一個人遠處在荒山頂上的一種實感,卻油然的代之而起。我就伸長了脖子拼命的查看起四面的路來,這時候我實在只想找出一條近而且坦的便道,好遵此便道而且趕回家去。因為現在我所立著的,是龍山北脈在頭茅篷下折向南去的一條支嶺的高頭,東西南三面只是岩石和泥沙,沒有一條走路的。若再回至頭茅篷前,重沿了來時的那條石級,再下至惠山,則無緣無故便白白的不得不多走許多的回頭曲路,大丈夫是不走回頭路的,我一邊心裡雖在這樣的同小孩子似的想著,但實在我的腳力也有點虛竭了。「啊啊,要是這兒有一所庵廟的話,那我就可以不必這樣的著急了。」我一邊盡在看四面的地勢,一邊心裡還在作這樣的打算,「這地點多麼好啊,東面可以看無錫全市,西面可以見太湖的夕陽,後面是頭茅篷的高頂,前面是朝正南的開原鄉一帶的村落,這裡比起那頭茅篷來,形勢不曉要好幾十倍。無錫人真沒有眼睛,怎麼會將這一塊龍山南面的平坦的山嶺這樣的棄置著,而不來造一所庵廟的呢?唉唉,或者他們是將這一個好地方留著,留待我來築室幽居的吧?或者幾十年後將有人來因我今天的在此一哭而為我起一個痛哭之台而與我那故鄉的謝氏西台來對立的罷?哈哈,哈哈。不錯,很不錯。」末後想到了這一個誇大妄想狂者的想頭之後,我的精神也抖擻起來了,於是拔起腳跟,不管它有路沒有路,只是往前向那條朝南斜拖下去的山坡下亂走。結果在亂石上滑坐了幾次,被荊棘鉤破了一塊小襟和一雙線襪,我跳過幾塊岩石,不到三十分鐘,我也居然走到了那支荒山腳下的墳堆裡了。

  到了平地的墳樹林裡來一看,西天低處太陽還沒有完全落盡,走到了離墳不遠的一個小村子的時候,我看了看表,已經是五點多了。村裡的人家,也已經在預備晚餐,門前曬在那裡的乾草豆萁,都已收拾得好好,老農老婦,都在將暗未暗的天空下,在和他們的孫兒孫女游耍。我走近前去,向他們很恭敬的問了問到梅園的路徑,難得他們竟有這樣的熱心,居然把我領到了通汽車的那條大道之上。等我雇好了一乘黃包車坐上,回頭來向他們道謝的時候,我的眼角上卻又撲簌簌地滾下了兩粒感激的大淚來。

  五

  山居清寂,梅園的晚上,實在是太冷靜不過。吃過了晚飯,向庭前去一走,只覺得四面都是茫茫的夜霧和每每的荒田,人家也看不出來,更何況乎燈燭輝煌的夜市。繞出園門,正想拖了兩隻倦腳走向南面野田裡去的時候,在黃昏的灰暗裡我卻在門邊看見了一張有幾個大字寫在那裡的白紙。摸近前去一看,原來是中華藝大的旅行寫生團的通告。在這中華藝大裡,我本有一位認識的畫家C君在那裡當主任的,急忙走回飯店,教茶房去一請,C君果然來了。我們在燈下談了一會,又出去在園中的高亭上站立了許多時候,這一位不趨時尚,只在自己精進自己的技藝的畫家,平時總老是呐呐不願多說話的,然而今天和我的這他鄉的一遇,仿佛把他的習慣改過來了,我們談了些以藝術作了招牌,拼命的在運動做官做委員的藝術家的行為。我們又談到了些設了很好聽的名目,而實際上只在騙取青年學子的學費的藝術教育家的心跡。我們談到了藝術的真髓,談到了中國的藝術的將來,談到了革命的意義,談到了社會上的險惡的人心,到了歎聲連發,不忍再談下去的時候,高亭外的天色也完全黑了。兩人伸頭出去,默默地只看了一回天上的幾顆早見的明星。我們約定了下次到上海時,再去江灣訪他的畫室的日期,就各自在黑暗裡分手走了。

  大約是一天跑路跑得太多了的緣故罷,回旅館來一睡,居然身也不翻一個,好好兒的睡著了。約莫到了殘宵二三點鐘的光景,檻外的不知從那一個廟裡來的鐘磬,盡是當當當當的在那裡慢擊。我起初夢醒,以為是附近報火的鐘聲,但披衣起來,到室外廊前去一看,不但火光看不出來,就是火燒場中老有的那一種叫噪的人號狗吠之聲也一些兒聽它不出。庭外如雲如霧,靜浸著一庭殘月的清光。滿屋沉沉,只充滿著一種遙夜酣眠的呼吸。我為這鐘聲所誘,不知不覺,竟扣上了衣裳,步出了庭前,將我的孤零的一身,浸入了仿佛是要粘上衣來的月光海裡。夜霧從太湖裡蒸發起來了,附近的空中,只是白茫茫的一片。叉椏的梅樹林中,望過去仿佛是有人立在那裡的樣子。我又慢慢的從飯店的後門,步上了那個梅園最高處的招鶴坪上。南望太湖,也辨不出什麼形狀來,不過只覺得那面的一塊空闊的地方,仿佛是由千千萬萬的銀絲織就似的,有月光下照的清輝,有湖波返射的銀箭,還有如無卻有,似薄還濃,一半透明,一半粘濕的湖霧湖煙,假如你把身子用力的朝南一跳,那這一層透明的白網,必能悠揚地牽舉你起來,把你舉送到王母娘娘的後宮深處去似的。這是我當初看了那湖天一角的景象的時候的感想,但當萬籟無聲的這一個月明的深夜,幽幽地慢慢地,被那遠寺的鐘聲,當嗡,當嗡的接連著幾回有韻律似的催告,我的知覺幻想,竟覺得漸漸地漸漸地麻木下去了,終至於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幹,兩隻腳柔軟地跪坐了下去,眼睛也只同呆了似的盯視住了那悲哀的殘月不能動了。宗教的神秘,人性的幽幻,大約是指這樣的時候的這一種心理狀態而說的罷,我像這樣的和耶穌教會的以馬內利的聖像似的,被那幽婉的鐘聲,不知魔伏了許多時,直到鐘聲停住,木魚聲發,和尚——也許是尼姑——的念經念咒的聲音幽幽傳到我耳邊的時候,方才挺身立起,回到了那旅館的居室裡來,這時候大約去天明總也已經不遠了罷?

  回房不知又睡著了幾個鐘頭,等第二次醒來的時候,前窗的帷幕縫中卻漏入了幾行太陽的光線來。大約時候總也已不早了,急忙起來預備了一下,吃了一點點心,我就出發到太湖湖上去。天上雖各處飛散著雲層,但晴空的缺處,看起來仍可以看得到底的,所以我知道天氣總還有幾日好晴。不過太陽光太猛了一點,空氣裡似乎有多量的水蒸氣含著,若要登高處去望遠景,那像這一種天氣是不行的,因為晴而不爽,你不能從厚層的空氣裡辨出遠處的寒鴉林樹來,可是只要看看湖上的風光,那像這樣的晴天,也已經是盡夠的了。並且昨晚上的落日沒有看成,我今天卻打算犧牲它一天的時日,來試試太湖裡的遠征,去找出些前人所未見的島中僻景來,這是當走出園門,打楊莊的後門經過,向南走入野田,在走上太湖邊上去的時候的決意。

  太陽升高了,整潔的野田裡已有早起的農夫在辟土了。行經過一塊桑園地的時候,我且看見了兩位很修媚的姑娘,頭上罩著了一塊白布,在用了一根竹竿,打下樹上的已經黃枯了的桑葉來。聽她們說這也是蠶婦的每年秋季的一種工作,因為枯葉在樹上懸久了,那老樹的養分不免要為枯葉吸幾分去,所以打它們下來是很要緊的,並且黃葉幹了,還可以拿去生火當柴燒,也是一舉兩得的事情。

  在野田裡的那條通至湖濱的泥路,上面鋪著的盡是些細碎的介蟲殼兒,所以陽光照射下來,有幾處雖只放著明亮的白光,但有幾處簡直是在發虹霓似的彩色。

  像這樣的有朝陽曬著的野道,像這樣的有林樹小山圍繞著的空間,況且頭上又是青色的天,腳底下並且是五彩的地,飽吸著健康的空氣,擺行著不急的腳步,朝南的走向太湖邊去,真是多麼美滿的一幅清秋行樂圖呀!但是風雲莫測,急變就起來了,因為我走到了管社山腳,正要沿了那條山腳下新辟的步道走向太湖旁的一小灣,俗名五裡湖濱的時候,在山道上朝著東面的五裡湖心卻有兩位著武裝背皮帶的同志和一位穿長袍馬褂的先生立在那裡看湖面的扁舟。太陽光直射在他們的身上,皮帶上的鍍鎳的金屬,在放異樣的閃光。我毫不留意地走近前去,而聽了我的腳步聲將頭掉轉來的他們中間的武裝者的一位,突然叫了我一聲,吃了一驚我張開了大眼向他一看,原來是一位當我在某地教書的時候的從前的學生。

  他在學校裡的時候本來就是很會出風頭的,這幾年來際會風雲,已經步步高升成了党國的要人了,他的名字我也曾在報上看見過幾多次的,現在突然的在這一個地方被他那麼的一叫,我真駭得顏面都變成了土色了,因為兩三年來,流落江湖,不敢出頭露面的結果,我每遇見一個熟人的時候,心裡總要怦怦的驚跳。尤其是在最近被幾位滿含惡意的新聞記者大書了一陣我的叛黨叛國的記載以後,我更是不敢向朋友親戚那裡去走動了。而今天的這一位同志,卻是党國的要人,現任的中委機關裡的常務委員,若論起罪來,是要從他的手中發落的,冤家路窄,這一關叫我如何的偷逃過去呢?我先發了一陣抖,立住了腳呆木了一下,既而一想,橫豎逃也逃不脫了,還是大著膽子迎上去罷,於是就立定主意保持著若無其事的態度,前進了幾步,和他握了握手。

  「啊!怎麼你也會在這裡!」我很驚喜似地裝著笑臉問他。

  「真想不到在這裡會見到先生的,近來身體怎麼樣!臉色很不好哩!」他也是很歡喜地問我。看了他這樣態度,我的膽子放大了,於是就造了一篇很圓滿的歷史出來報告給他聽。

  我說因為身體不好,到太湖邊上來養病已經有二年多了,自從去年夏天起,並且因為閒空不過,就在這裡聚攏了幾個小學生來在教他們的書,今天是禮拜,所以才出來走走,但吃中飯的時候卻非要回去不可的,書房是在城外××橋××巷的第××號,我並且要請他上書房去坐坐,好細談談別後的閑天。我這大膽的謊語原也已經聽見了他這一番來錫的任務之後才敢說的,因為他說他是來查勘一件重大黨務的,在這太湖邊上一轉,午後還要上蘇州去,等下次再有來無錫的機會的時候再來拜訪,這是他的遁辭。

  他為我介紹了那另外的兩位同志,我們就一同的上了萬頃堂,上了管社山,我等不到一碗清茶泡淡的時候,就設辭和他們告別了。這樣的我在驚恐和疑懼裡,總算訪過了太湖,遊盡了無錫,因為中午十二點的時候我已同逃獄囚似的伏在上行車的一角裡在喝壓驚的「苦配」啤酒了。這一次遊無錫的回味,實在也同這啤酒的味兒差仿不多。

  (一九二八年十一月作者在途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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