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郁達夫 > 薇蕨集 | 上頁 下頁 |
感傷的行旅(2) |
|
二 幾個鐘頭的酣睡,已把我長年不離身心的疲倦醫好了一半了,況且趕到車站的時候正還是上行特別快車將發未動的九點之前,買了車票,擠入了車座,浩浩蕩蕩,火車頭在晨風朝日之中,將我的身體搬向北去的中間,老是自傷命薄,對人對世總覺得不滿的我這時代落伍者,倒也感到了一心的快樂。「旅行果然是好的」,我斜倚著車窗,目視著兩旁的躺息在太陽和風裡的大地,心裡卻在這樣的想:「旅行果然是不錯,以後就決定在船窗馬背裡過它半生生活罷!」 江南的風景,處處可愛,江南的人事,事事堪哀,你看,在這一個秋盡冬來的寒月裡,四邊的草木,豈不還是青蔥紅潤的麼?運河小港裡,豈不依舊是白帆如織滿在行駛的麼?還有小小的水車亭子,疏疏的槐柳樹林。平橋瓦屋,只在大空裡吐和平之氣,一堆一堆的乾草堆兒,是老百姓在這過去的幾個月中間力耕苦作之後的黃金成績,而車轔轔,馬蕭蕭,這十餘年中間,軍閥對他們的徵收剝奪,虜掠姦淫,從頭細算起來,那裡還算得明白?江南原說是魚米之鄉,但可憐的老百姓們,也一併的作了那些武裝同志們的魚米了。逝者如斯,將來者且更不堪設想,你們且看看政府中什麼局長什麼局長的任命,一般物價的同潮也似的怒升,和印花稅地稅雜稅等名目的增設等,就也可以知其大概了。啊啊,聖明天子的朝廷大事,你這賤民哪有左右容喙的權利,你這無智的牛馬,你還是守著古聖昔賢的大訓,明哲以保其身,且細賞賞這車窗外面的迷人秋景罷!人家瓦上的濃霜去管它作甚? 車窗外的秋色,已經到了爛熟將殘的時候了。而將這秋色秋風的頹廢末級,最明顯地表現出來的,要算淺水灘頭的蘆花叢藪,和沿流在搖映著的柳色的鵝黃。當然杞樹、楓樹、桕樹的紅葉,也一律的在透露殘秋的消息,可是綠葉層中的紅霞一抹,即在春天的二月,只教你向樹林裡去栽幾株一丈紅花,也就可以釀成此景的。至於西方蓮的殷紅,則不問是寒冬或是炎夏,只教你培養得宜,那就隨時隨地都可以將其他樹葉的碧色去襯它的朱紅,所以我說,表現這大江南岸的殘秋的顏色,不是楓林的紅豔和殘葉的青蔥,卻是蘆花的豐白與岸柳的髡黃。 秋的顏色,也管不得許多,我也不想來品評紅白,裁答一重公案,總之對這些大自然的四時煙景,毫末也不曾留意的我們那火車機頭,現在卻早已沖過了長橋幾架,抄過了洋澄湖岸的一角,一程一程的在逼近姑蘇台下去了。 蘇州本來是我儂舊遊之地,「一帆冷雨過婁門」的情趣,閒雅的古人,似乎都在稱道。不過細雨騎驢,延著了七裡山塘,緩緩的去奠拜真娘之墓的那種逸致,實在也盡值得我們的懷憶的。還有日斜的午後,或者上小吳軒去泡一碗清茶,憑欄細數數城裡人家的煙灶,或者在冷紅閣上,開開它朝西一帶的明窗,靜靜兒的守著夕陽的晼晚西沉,也是塵俗都消的一種遊法。我的此來,本來是無遮無礙的放浪的閑行,依理是應該在吳門下榻,離滬的第一晚是應該去聽聽寒山寺裡的夜半清鐘的,可是重陽過後,這近邊又有了幾次農工暴動的風聲,軍警們提心吊膽,日日在搜查旅客,騷擾居民,像這樣的暴風雨將到未來的恐怖期間,我也不想再去多勞一次軍警先生的駕了,所以車停的片刻時候,我只在車裡跑上先跑落後的看了一回虎丘的山色,想看看這本來是不高不厚的地皮,究竟有沒有被那些要人們刮盡。但是還好,那一堆小小的土山,依舊還在那裡點綴蘇州的景致。不過塔影蕭條,似乎新來瘦了,它不會病酒,它不會悲秋,這影瘦的原因,大約總是因為日腳行到了天中的緣故罷。拿出表來一看,果然已經是十一點多鐘,將近中午的時刻了。 火車離去蘇州之後,路線的兩邊,聳出了幾條紺碧的山峰來。在平淡的上海住慣的人,或者本來是從山水中間出來,但為生活所迫,就不得不在看不見山看不見水的上海久住的人們,大約到此總不免要生出異樣的感覺來的罷。同車的有幾位從上海來的旅客,一樣的因看見了這西南一帶的連山而在作點頭的微笑。啊啊,人類本來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細胞,只教天性不滅,決沒有一個會對了這自然的和平清景而不想讚美的,所以那些卑污貪暴的軍閥委員要人們,大約總已經把人性滅盡了的緣故罷,他們只知道要打仗,他們只知道要殺人,他們只知道如何的去斂錢爭勢奪權利用,他們只知道如何的來破壞農工大眾的這一個自然給與我們的伊甸園。啊嚇,不對,本來是在說看山的,多嘴的小子,卻又破口牽涉起大人先生們的狼心狗計來了,不說罷,還是不說罷。將近十二點了,我還是去炒盤芥莉雞丁弄瓶「苦配」啤酒來澆澆磈磊的好。 三 正吞完最後的一杯苦酒的時候,火車過了一個小站,聽說是無錫就在眼前了。 天下第二泉水的甘味,倒也沒有什麼可以使人留戀的地方。但震澤湖邊的蘆花秋草,當這一個肅殺的年時,在理想上當然是可以引人入勝的,因為七十二山峰的峰下,處處應該有低淺的水灘,三萬六千頃的周匝,少算算也應該有千餘頃的淺渚,以這一個統計來計算太湖湖上的蘆花,那起碼要比揚子江河身的沙渚上的蘆田多些。我是曾在太平府以上九江以下的揚子江頭看過偉大的蘆花秋景的,所以這一回很想上太湖去試試運氣看,看我這一次的臆測究竟有沒有和事實相合的地方。這樣的決定在無錫下車之後,倒覺得前面相去只幾哩地的路程特別的長了起來,特別快車的速力也似乎特別慢起來了。 無錫究竟是出大政客的實業中心地,火車一停,下來的人竟占了全車的十分之三四。我因為行李無多,所以一時對那些爭奪人體的黃包車夫們都失了敬,一個人踏出站來,在荒地上立了一會,看了一出猴子戴面具的把戲,想等大夥的行客散了,再去叫黃包車直上太湖邊去。這一個戰略,本是我在旅行的時候常用常效的方法,因為車剛到站,黃包車價總要比平時貴漲幾倍,等大家散盡,車夫看看不得不等第二班車了,那他的價錢就會低讓一點,可以讓到比平時只貴兩成三成的地步。況且從車站到湖濱,隨便走那一條路,總要走半個鐘頭才能走到,你若急切的去叫車,那客氣一點的車夫,會索價一塊大洋,不客氣的或者竟會說兩塊三塊都不定的。所以夾在無錫的市民中間,上車站前頭的那塊荒地上去看一出猴犬兩明星合演的拿手好戲,也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因為我在看把戲的中間就在擺佈對車夫的戰略嚇。殊不知這一次的作戰,我卻大大的失敗了。 原來上行特別快車到站是正午十二點的光景,這一班車過後,則下行特快的到來要在下午的一點半過,車夫若送我到湖邊去呢,那下半日的他的買賣就沒有了,要不是有特別的好處,大家是不願意去的。況且時刻又來得不好,正是大家要去吃飯繳車的時候,所以等我從人叢中擠攢出來,想再回到車站前頭去叫車的當兒,空洞的卵石馬路上,只剩了些太陽的影子,黃包車夫卻一個也看不見了。 沒有辦法,只好唱著「背轉身,只埋怨,自己做差」而慢慢的踱過橋去,在無錫飯店的門口,反出了一個更貴的價目,才叫著了一乘黃包車拖我到了迎龍橋下。從迎龍橋起,前面是寬廣的汽車道了,兩公司的駛往梅園的公共汽車,隔十分就有一乘開行,並且就是不坐汽車,從迎龍橋起再坐小照會的黃包車去,也是十分舒適的。到了此地,又是我的世界了,而實際上從此地起,不但有各種便利的車子可乘,就是叫一隻湖船,叫她直搖出去,到太湖邊上去搖它一晚,也是極容易辦到的事情,所以在一家新的公共汽車行的候車的長凳上坐下的時候,我心裡覺得是已經到了太湖邊上的樣子。 開原鄉一帶,實在是住家避世的最好的地方。九龍山脈,橫亙在北邊,錫山一塔,障得住東來的煙灰煤氣,西南望去,不是龍山山脈的蜿蜒的餘波,便是太湖湖面的鏡光的返照。到處有桑麻的肥地,到處有起屋的良材,耕地的整齊,道路的修廣,和一種和平氣象的橫溢,是在江浙各農區中所找不出第二個來的好地。可惜我沒有去做官,可惜我不曾積下些錢來,否則我將不買陽羨之田,而來這開原鄉里置它的三十頃地。營五畝之居,築一畝之室。竹籬之內,樹之以桑,樹之以麻,養些雞豚羊犬,好供歲時伏臘置酒高會之資;酒醉飯飽,在屋前的太陽光中一躺,更可以叫稚子開一開留聲機器,聽聽克拉衣斯勒的提琴的慢調或卡兒騷的高亢的悲歌。若喜歡看點新書,那火車一搭,只教有半日工夫,就可以到上海的璧恒、別發,去買些最近出版的優美的書來。這一點卑卑的願望,啊啊,這一點在大人先生的眼裡看起來,簡直是等於矮子的一個小腳趾頭般大的奢望,我究竟要在何年何月,才享受得到呢?罷罷,這樣的在公共汽車裡坐著,這樣的看看兩岸的疾馳過去的桑田,這樣的注視注視龍山的秋景,這樣的吸收吸收不用錢買的日色湖光,也就可以了,很可以了,我還是不要作那樣的妄想,且念首清詩,聊作個過屠門的大嚼罷! 這樣的在車窗口同詩裡的蜜蜂似的哼著念著,我們的那乘公共汽車,已經駛過了張巷榮巷,駛過了一支小山的腰嶺,到了梅園的門口了。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