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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現代評論》編輯


  記者先生:

  這一年來,因為家累太重,又兼以身體不好,雖則見了世上的不平,想說話的地方很多,但終於隱忍過去了。有許多人說我缺少了勇氣,有許多人說我因為有了職業,有了錢花,就不想做文章了。這兩層猜測,都說得很對,可是有一點,我要聲明。第一個猜測的缺少勇氣,有兩個原因,一個就是前面說過的身體的軟弱。第二個原因(也許是最大的原因),卻因為目下中國不正的事情太多了。開倒車,走歧路,弄得太不成樣子了。看了這些忘八的事情,簡直令人哭也不是,樂也不是,到末了想說話也無從說起,只好扶頭喝一杯酒,向天歎一口氣,就算完事。第二個猜測,倒不得不加上一個條件,再來承認。我對於職業的有無,從來不十分介意。因為沒有職業的時候,有一種「無職的職業」,我也很能享受,所以說我因為有了地位,就怕說話,卻是錯的。至於有錢花沒有錢花,倒的確與做文章和不做文章,有一點間接的關係。大家都知道,沒有錢花的時候,我們不得不在家裡悶坐,悶坐不過,只好拿起筆來寫寫,於是牢騷憤懣,就一齊排泄在紙上了。閒話少說,現在我因為職守俱無,窮愁潦倒,正好再來重尋舊業,做幾句文章,泄泄胸中的氣悶。街上不平,請先從自家的身邊打起。

  從今年的陰曆正月起,我在武昌的狗洞裡住了半年。錢也花了不少,人也見了不少,武昌大學的奇怪的情形,也知道了不少。前兩期劍公的通信裡所說的種種事實,雖則不是十分體面的事情,雖則心裡有點過意不去,但不幸我卻不得不承認是真的。這一期,又有一位學生,寫信來辯明,同時在這辯明的信裡,又招認了兩件最不體面的事情,我不幸又不能為他辯護,也只能幫他承認說是真的。

  所謂最不體面的事情,是哪兩件呢?第一件,就是這位國立大學的學生,因為他個人的關係,上書湖北的軍政當局蕭耀南,要蕭耀南用了他的勢力來左右校長,用一個教書的人。我們先不必說這一件事情對不對,只須舉出一個例子來說,譬如北京大學裡,教員很多,意見學說,各不相同。若有一個北大的學生,因為他個人的關係,上一個呈文給章士釗或鹿鐘麟或段祺瑞,要章士釗或李景林或段祺瑞用了他們的勢力,來進退一個北大的教員,大家以為這事情是怎麼樣?若說因為湖北的軍政當局就是武昌大學的董事長,經費等項,都要看他的喜怒如何的,所以蕭耀南,十分有進退國立大學的教員門房齋夫之權。那麼我又要說了,章士釗是教育的長官,鹿鐘麟是負有保護北京地方安寧秩序的責任的軍政當局,段祺瑞是一國的首腦,他們當然有進退一個北大教員之權,大家以為我這話怎麼樣?朋友們,我們還要叫什麼「打倒軍閥」,「教育神聖」?我說我們還是把娶媳婦兒,生小孩,大便小便等神聖的自由權,一齊交給了軍閥吧!

  第二件最不體面的事情,就是這一位國立大學的學生,上書蕭耀南的時候,末後所具的名是「武昌師大國文系學生」。中國這幾年來,大凡學校發生事情的時候,報紙上面總緊排著由一樣的登廣告者所登的兩種極端相反的廣告。一個廣告說某某是混賬,忘八蛋,一個廣告說某某是堯舜再世,文武複生,下面的具名,都是全校學生同具。這是近幾年來見慣的事情,這是中國人的善於影射的證明,這也是中國人的卑怯的劣根性的表現。章太炎在湖北一個私立的大學裡演說,仿佛很贊成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當遺臭萬年的說頭。我也時常這樣的想,作惡要作得大,做壞人要做得徹底。大丈夫要光明磊落,自家做錯的事情,要自家出來承當。若鬼鬼祟祟,影射模糊,成功了自己來享受榮華,失敗了由全班的人來受難,這豈是男子漢的行為麼?看了前一期的辯正的信,尤其使我痛心的,是這一次的影射,非但是我們見慣了的平常的假冒全體學生的具名,卻是更狡滑的留有逃避的餘地的「武昌師大國文系學生」的具名。既要做一件不合理的事情,不敢光明磊落的出來負責,倒也罷了,還要想出很狡滑的方法來,預備一條被人發覺後可以設辭逃避的後路的這一種人,將來還有什麼希望呢?

  隱惡揚善,本來是忠厚待人的美德。這一次竟把我們的家醜外揚出來,恐怕不是為長者的所應做的事情。不過我在此地,有兩層苦衷,可以說出來作我的辯解。第一,我上面的通信,並不是專為個人而發。我只希望我們中國的青年,以後應該明白些,不要再去妄冀非分而攀附軍閥的驥尾。並且做事情要負責任,不要畏首畏尾,希圖影射。第二,我在武昌大學也曾竊食半年,與那位學生,名義上也有師生的關係,曉得了他的錯誤,而不以直言相告,良心上有點說不過去。此次回京,本為養病。閒居不久,就又技癢,居然又弄起筆墨來了,請諸位編輯先生,不要笑我。以後想打的不平很多,大約這一次通信,還不是最後的一次吧!

  郁達夫

  十四,十,十七

  (原載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四日《現代評論》第二卷第四十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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