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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鬱曼陀、陳碧岑


  親愛之兄嫂!

  來信敬悉。此番冬假,為遷居梅林事忙煞。欲稍讀書,終不可得。今日往永阪處,交兄來信。午後微雨,陌上濘泥積得寸許。在道上遙思北京路中,當積雪如泥也。一切妄想已拋去矣。此後當少加謹飭耳。邇每讀司馬候耳氏《自助論》,及弗蘭克林《自敘傳》等,防閒居為不善也。詩並不多作,大約於校課有餘暇時為之。然大抵皆得來全不費工夫者也。梅林中二層樓,本為日本詩人片桐氏——為鈴木總兵衛之友人——別邸。現片桐氏死,唯梅花開日,縱人觀覽。故此宅但於舊曆正月中熱鬧,平時深鎖不開者也。弟訪得後,月以租金四元租得之。能俯瞰大海,回視名古屋全市,風景亦不遜孤山放鶴亭。唯四面梅花,無近鄰入眼,似稍覺寂寞耳。然弟每欲學魯濱孫之獨居荒島,不與人世往來。因弟已看破世界,盡為惡魔變相——如飲食男女——故亦不厭淒涼,反對松竹之清堅,鶴梅之潔厲,別具一種幽趣,所謂曾經滄海,百物皆虛;荒野寒林,猶堪友吾(退泥生詩)者也。南方亂黨,猶欲操戈。鮑郭空爭(鮑郎當筵笑郭郎),何年能已。然弟能生存一日者,即讀一日書,天下大事,非白面書生之所當言。所耿耿於懷者,恐亂事叢生,資釜不繼耳。然天生我才,當不令我餓死,此種窮境,想亦有破除術在也。吾嫂學詩,盛唐不及中唐,中唐不及晚唐。與其失之粗俗,寧失之纖巧,女人究竟不應作「欲上青天攬日月」語。弟意李杜詩竟可不讀,入手即應誦李義山、溫八叉諸人詩。在宋則歐陽永叔、曾南豐、陸劍南諸家詩可誦。元明人詩弟未曾披讀,故不敢言。然如王世貞、李東陽諸家究不合使閨閣中人模仿。吳梅村詩,風光細膩,唐宋詩之集大成者。家中曾有全集在,可取讀之。不必半年,行見吾嫂之詩句較香菱更敏麗矣。清朝詩唯王漁洋全集可誦,趙甌北、袁子才諸家詩瑕不掩瑜。近人樊樊山、陳伯嚴諸人詩則大抵為畫虎不成之狗矣。沈歸愚尚書最喜用好看字面,昔人之所謂至寶丹也。然女流詩人,正不可少此至寶丹,究竟堂上夫人,較庵中道姑為愈耳。弟詩雖尚無門徑,然竊慕吳梅村詩格,有人贊「亂離年少無多淚,行李家貧只舊書」為似吳梅村者,弟亦以此等句為得意作也。曼兄再三戒弟以勿驕,前年弟曾有百錢財主笑人之習,近且欲對黃狗亦低頭矣。前次狂言,唯向我親愛之兄嫂言之,以示得意,決不至逢人亂道也。知念故及,餘後告。

  文頓首

  九日午後十時

  後近作二首

  晴雪園卜居

  元龍好據胡床臥,徐福真成物外遊。
  望去河山能小魯,夜來風雨似行舟。
  月明梅影人同瘦,日夕潮聲海倒流。
  只恐故園戈未息,烽煙繚亂怯登樓。

  元日感賦

  逆旅逢新歲,飄蓬笑故吾。
  百年原是客,半世悔為儒(厭不詳者,作廿載可也,然語氣不佳)。
  細雨家山隱,長空雁影孤(或作高樓望眼枯)。
  鄉思無著處,隱幾倒屠蘇(或作一雁下南湖)。

  (原載一九八五年《人民文學》第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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