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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鄉後記 一


  風煙俱淨,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自富陽至桐廬一百許裡,奇山異水,天下獨絕,水皆縹碧,千丈見底,游魚細石,直視無礙,急湍甚箭,猛浪若奔,隔岸高山,皆生寒樹,負勢竟上,互相軒邈,爭高直指,千百成群。泉水激石,泠泠作響,好鳥相鳴,嚶嚶成韻。蟬則千囀不窮,猿則百叫無絕,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綸世務者,窺穀忘反,橫柯上蔽,在晝猶昏,疏條交映,有時見日。

  ——吳均【《與朱元思書》】

  一

  oùPeut-on étre mieux qu'au sein de sa famille?

  「法國的古歌」

  「比在家庭的懷抱裡覺得更好的地方,是什麼地方?」像這樣的地方,當然是沒有的,法國的這一句古歌,實在是把人情世態道盡了。

  當微雨瀟瀟之夜,你若身眠古驛,看看蕭條的四壁,看看一點欲盡的寒燈,倘不想起家庭的人,這人便是沒有心腸者,任它草堆也好,破窯也好,你兒時放搖籃的地方,便是你死後最好的葬身之所呀!我們在客中臥病的時候,每每要想及家鄉,豈不就是這事的明證。

  我空拳只手的奔回家去。到了杭州,又把路費用盡,在赤日的底下,在車行的道上,我就不得不步行出城。緩步當車,說起來倒是好聽,但是在二十世紀的墮落的文明裡,沉淪過的我,生得又貧賤多驕,最張虛勢;更何況一向以享樂為主義的我,自然哪裡能夠安貧守分,蹀躞泥中呢!

  這一天陰曆的六月初三,天氣倒好得很。但是炎炎的赤日,只能助長有錢有勢的人的納涼佳興,與我這行路病者,卻是絲毫無補的!我慢慢的出了鳳山門,立在城河橋上,一邊用了我那半舊的夏布長衫襟袖,揩拭汗水,一邊回頭看看杭州的城市,與杭州城上蓋著的青天和城牆界上的一排山嶺,真有萬千的感慨,橫亙在胸中。預言者自古不為其故鄉所容,我今朝卻只能對了故里的丘山,來求最後的蔭庇,五柳先生的心事,痛可知了。

  啊啊!親愛的諸君,請你們不要誤會,我並非是以預言者自命的人,不過說我流離顛沛,卻是與預言者的境遇相同,社會錯把我作了天才看待罷了。即使羅秀才能行破石飛雞的奇跡,然而他的品格,豈不和飄泊在歐洲大陸,猖狂乞食的寄泊棲(gipsy)一樣的卑下的麼?

  我勉強走到了江幹,腹中饑餓得很了。回故鄉去的早班輪船,當然已經開出,等下午的快船出發,還有三個鐘頭。我在雜亂窄狹的南星橋市上飄流了一會,在靠江的一條冷清的夾道裡找出了一家坍敗的飯館來。

  飯店的房屋的骨格,同我的胸腔一樣,肋骨一條一條地數得出來了。幸虧還有左側的一根木椽,從鄰家牆上,橫著支住在那裡,否則怕去秋的潮汛,早好把它拉入江心,作伍子胥的燒飯柴火了。店裡的幾張板凳桌子,都積滿了灰塵油膩,好像是前世紀的遺物。賬櫃上坐著一個四十內外的女人,在那裡做鞋子。灰色的店裡,並沒有什麼生動的氣象,只有在門口柱上貼著的一張「安寓客商」的塵蒙的紅紙,還有些微現世的感覺。我因為腳下的錢已快完,不能更向熱鬧的街心去尋輝煌的菜館。所以就慢慢的踱了進去。

  啊啊,物以類聚!你這短翼差池的飯館,你若是二足的走獸,那我正好和你分庭抗禮結為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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