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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鄉記 十


  奔回到旅館裡,打開了門,在床上靜靜的躺了一忽,我的興奮,漸漸地鎮靜了下去。間壁的兩位幸福者也好像各已倦了,只有幾聲短促的鼾聲和時時從半睡狀態裡漏出來的一聲二聲的低幽的夢話,擊動我的耳膜。我經了這一番心裡的冒險,神經也已倦竭,不多一會,兩隻眼包皮就也沉沉的蓋下來了。

  一睡醒來,我沒有下床,便放大了喉嚨,高叫茶房,問他是什麼時候。

  「十點鐘哉,鮮散(先生)!」

  啊啊!我記得接到我祖母的病電的時候,心裡還沒有聽見這一句回話時的惱亂!即趁早班輪船回去,我的經濟,已難應付,哪裡還更禁得在杭州再留半日的呢?況且下午二點鐘開的輪船是快班,價錢比早班要貴一倍。我沒有方法,把腳在床上蹬踢了一回,只得悻悻地起來洗面。用了許多憤激之辭,對茶房發了一回脾氣,我就付了宿費,出了旅館從羊市街慢慢的走出城來。這時候我所有的財產全部,除了一個瘦黃的身體之外,就是一件半舊的夏布長衫,一套白洋紗的小衫褲,一雙線襪,兩隻半破的白皮鞋和八角小洋。

  太陽已經升上了中天,光線直射在我的背上。大約是因為我的身體不好,走不上半裡路,全身的粘汗竟流得比平時更多一倍。我看看街上的行人,和兩旁的住屋中的男女,覺得他們都很滿足的在那裡享樂他們的生活,好像不曉得憂愁是何物的樣子。背後忽而起了一陣鈴響,來了一乘包車,車夫向我罵了幾句,跑過去了,我只看見了一個坐在車上穿白紗長衫的少年紳士的背形,和車夫的在那裡跑的兩隻光腿。我慢慢的走了一段,背後又起了一陣車夫的威脅聲,我讓開了路,回轉頭來一看,看見了三部人力車,載著三個很純樸的女學生,兩腿中間各夾著些白皮箱鋪蓋之類,在那裡向我沖來。她們大約是放了暑假趕回家去的。我此時心裡起了一種悲憤,把平時祝福善人的心地忘了,卻用了憎惡的眼睛,狠狠的對那些威脅我的人力車夫看了幾眼。啊啊,我外面的態度雖則如此兇惡,但一邊我卻在默默的原諒他們的呀!

  「你們這些可憐的走獸,可憐你們平時也和我一樣,不能和那些年輕的女性接觸。這也難怪你們的,難怪你們這樣的亂沖,這樣的興高采烈的。這幾個女性的身體豈不是載在你們的車上的麼?她們的白嫩的肉體上豈不是有一種電氣會傳到你們的身上來的麼?雖則原因不同,動機卑微,但是你們的汗,豈不是為了這幾個女性的肉體而流的麼?啊啊,我若有氣力,也願跟了你們去典一乘車來,專拉這樣的如花少女。我更願意拼死的馳驅,消盡我的精力。我更願意不受她們的金錢酬報。」

  走出了鳳山門,站住了腳,默默的回頭來看了一眼,我的眼角又忽然湧出了兩顆珠露來!

  「珍重珍重,杭州的城市!我此番回家,若不馬上出來,大約總要在故鄉永住了,我們的再見,知在何日?萬一情狀不佳,故鄉父老不容我在鄉間終老,我也許到嚴子陵的釣石磯頭,去尋我的歸宿的,我這一瞥,或將成了你我的最後的訣別!我到此刻,才知道我胸際實在在痛愛你的明媚的湖山,不過盤踞在你的地上的那些野心狼子,不得不使我怨你恨你而已。啊啊,珍重珍重,杭州的城市!我若在波中淹沒的時候,最後映到我的心眼上來的,也許是我兒時親睦的你的這媚秀的湖山罷!」

  (一九二三年七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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