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郁達夫 > 郁達夫散文選 | 上頁 下頁 |
廣州事情 |
|
人類社會,在無論如何的狀態之下,總是有進步的。譬如一條冰河,面上雖則凍有極厚的層冰,然而只教這凍不是連底凍,那麼底下的水,一定還是在流動著,這流動仍舊是進步。中國自從辛亥革命以後,雖則戰亂迭起,民不聊生,然而中華民族,還沒有死盡,不管它幾次襲來的朔風雨雪,民眾在表面上雖已受了不少的摧殘挫折,但實際上一般國民的思想行為,還是在向新的方面跑,還是在著著進步。 若要求中華民族進步的證據,但傾向廣東一看,就可以知道。中山先生在廣東經營以來,曾幾何時,而現在的東南天下,已全部受他的感化了。不過人類的欲望的進步,比實際的進步還要快,我們的理想的飛躍,決不是特別快車或最大的飛機所能趕得上。所以在此地,我們要許多文化批評家、政治批評家出來努力,把他們的理想,全部揭發出來,把未來和現實的政治文化比較比較,可以使我們知道現在我們所有的政治,所有的文化,去理想還有幾多遠,我們進步的速力。實際上只有多少,要如何的做去,然後可以增加我們的速力。這一種批評工作,與社會的進化,有極大的關係。可惜我們中國,還很少專門做這一種工作的人,可惜我們中國的當局者,還很少能夠瞭解這一種工作的重要。 廣州情形,從表面上看來,已經可以使我們喜歡了。寬廣的馬路,高大的洋房,新建設的公園,威嚴的衙門,凡初到廣州的人,見了這些表面的建設,總沒有一個不眉飛色舞的,以為我們中國人,也有這一種能力,我們中國人,也有比各處工部局①更有希望的經營才具。然而我們再仔細一問,才知道這一條寬廣的馬路底下,曾經犧牲了多少民眾的脂血。這些脂血,若完全灑在馬路上面,倒也是可通的話,但是這些脂血,卻被一個政府中的人吸收去了。他一個人肥胖得厲害,戴上了眼鏡,坐起汽車來了,而廣州的路上,便添了許多無立錐之地的窮民。這倒還小事,我們先來放開眼睛,且看看廣州的政治,教育,和農工階級的現狀之後,再作總括的批判罷。 第一先談廣州的政治。在前清的時候,到廣東去做官,是沒有一個不發財的。辛亥革命以後,這一種官僚的黑暗,當然除去了許多。中山先生在廣州建設政府以後,這一種污點,當然更洗了一洗。但是現在怎麼樣呢?政府中人,位在部長廳長階級的人,當然是很清苦。每天晚上宴客的一席幾百元的開支,日夜奔馳的幾乘汽車的開支,汽車邊上站著的四五個拿著手槍的護兵的開支,都只能由公家給付。他們的月薪,都只在五六百元左右,並且總是身兼十幾個要職,這幾個兼職,都是兼差不兼薪,只能收得一二千元一月的馬夫費和辦公費,此外卻是分文不取的。所以這一個階級的人,是十分的清苦的。因為他們中間,思想舊一點的人,家裡或許有幾位太太要養,年紀輕一點的人,或許有祖老太太老太太要養,並且因為他們居在最上階級的原因,親朋戚友,來投奔覓食者,決不少於孟嘗君的食客之數。一方面他們要維持他們的地位,也要用幾個和自己的政治見解一致的人,要支撐他們的門面,對於同階級者,或比他們更有實力者,也不得不費點周旋來往的費用。所以他們的確是很清苦,至少這一階級的大部分,都是很清白的。不過其中有兩三位,因為他們的地位,和金錢太接近的緣故,所以外面的人言嘖嘖,但記者卻沒有上外國銀行去調查過他們的存款,在此地斷不能瞎說,總之現在廣州中央分政府省政府中間的第一階級,就是廳長、部長、委員或主席階級,以外表來說,就是坐汽車而有拿手槍的護兵在車上站著的階級,他們的私收入,只如上所說,比較起北政府的官僚來,當然是進步了不少。其次比他們次一級的秘書科長階級,卻不能說了。他們的利害,大約和上一階級者相通,假如革命政府和省政府等,對於人民的剝削,有不能拿到青天白日的底下來說的地方,那麼這些黑暗的罪惡,都應該歸在這一階級的身上,因為暗中的敲刮,表面的粉飾,都是這一個秘書科長階級做成的。其他若徵收機關,地方縣政府,小團體等的黑暗,恐怕比前清末葉,進步不了許多。不過這一層,我們要原諒他們,因為他們都是無新的訓練的人,並且大半是第一階級的親戚故友,一時要他們改變過來,實在是不容易,所以我們只好慢慢的待他們的自斃,或積極的作第二次的洗刷工作。這是講到政府機關的操守方面的話,還是小事,現在我們要講到政治中心人物的施政的思想上去了。 國民政府,是國民的政府,是為人民謀利益的政府,它的基礎是建設在國民的全數上的。然實際上在這國民政府內在左右政治的大局的,只有幾個人,幾個和民眾漠不相關的前世紀的偉人。民眾的代表,雖則也有列席發言的機會,但是這幾個代表,若不先表示軟化,便要壓迫得不能容身。因此國民政府的各機關,和中央黨部的門前,民眾請願的團體旗幟,絡繹不絕,結果思想上行動上,就分出了左右兩派來。所謂左右派的不同的思想行動,大約大家已經知道,可以不必再說,不過這兩派的分歧的要點,卻很不容易看出。他們的口頭都在說為民眾謀利益,都在叫一樣的口號。然而兵工廠的工人,完全被解散了,工會與工會的中間,受了一派的人的運動,互相攻擊起來了。到得不能解決的時候,要仰仗政府的設施的時候,政府仍在說政府的話,被壓迫階級的滿肚皮的苦楚,仍舊是吐不出一二分來。在這一個混亂狀態之下,當然是誰也說不出什麼是左,什麼是右的,不過我們分析分析這兩派的中心人物,或者可以看得見一點模糊的色彩。總之國民政府中的人物,有幾個是在做官,有幾個是在作工。做官的要承上欺下,事情要做得漂亮才對。譬如在北京是張著左傾的旗幟,是以左起家的人物,到了廣州,盡可以登報聲明,說:「我非左,我非左!」等到得了位置以後,又可以一面逢迎著有實力的幾個人,講極右的話,對了民眾再說些調和的巧語,仍複可以不失他們的原來的聲望。甚而至於要擴充他們的勢力,就是拉攏一般機會主義者來,新組織一個新右派來都可以。這些人的口號也是為民眾謀幸福,然而對於真正要為民眾謀幸福的人,卻絲毫也瞧不起,有時候竟有附和著權勢來壓迫民眾的事情。這一派人的勢力最大,位置最固,現在的政治舞臺上的人數也最多。許多離奇不測的最高機關的命令,或獨行獨斷的不近人情的行為,都是出於這一派人的獻策。因為這一派人的飛揚勇躍,所以真正的欲為民眾謀利益的工作者,也就隱遁不見了。事實上這些真正欲為民眾謀利益的人,說話不靈,獻計不取,還有什麼發展的餘地呢?所以說國民政府中有左右兩派,卻是不通之論,實際上只有一派在那裡揚威作事,其他一派的勢力,早已於無形中消失了,遷都大計,軍事行動,各黨部和政府機關的小小的意見等類,畢竟是誰定的計劃,是哪一派的策略? 那麼所謂左派的勢力,就完全失墜了麼?也不是的,物理上的精力不滅的原則,在政治上也應用得到。現在民眾已經覺醒了,帶了面具跳獅子的事情,被人家看穿了,工人的組織也日就堅強完善了,被利用的事情,次數積得多起來,被利用者的經驗知識,當然也已經進步了。他們的勢力不死,他們的工作還是有效的,不過現在不是起來作結總帳的時候,他們還潛伏在社會的下層裡,在作基礎建築的水門汀而已。 政治是左右社會一般的南針,廣州的政治,既是在向這一個方向進行,當然廣州的教育,也可想而知。 黨化教育,在今日的狀態之下,是誰也贊成的。現在不是讀死書,做學問的時候。然而這一個黨化卻不是正大光明的大多數的民眾的黨化,仍舊是幾個有勢力的人在後臺牽線作法的黨化。所以廣州的學生,年輕一點,熱情如火,渴慕正義的學生,現在都屈伏在舊勢力之下,見了鐵杖,連頭也抬不起來。政府說「馬」,學生就「馬」,政府說「鹿」,學生也只好「鹿」。甚而至於政府對待學生和學校的高壓手段,學生及社會,不能加一句批評。結果就是黨政訓練所的學生的開除,中山大學學生的甄別,和大批思想較激烈一點的教員和校長的革職。況且目下又當遷都移鼎的當兒,什麼事情都掛在半空天裡,因而廣州的教育,現在也完全還是在冬眠的狀態之中,什麼也停頓,什麼也沒有。「若是冬天來了,春天大約也總不遠了吧!」②這一句英國詩人的至語,我希望廣州的學生不要忘了。 廣東的農工階級,表面上似乎很熱鬧,各行有各行的工會,各鄉有各鄉的農會,此外還有農工商學界的大聯合會,然而實際,他們的結束力很弱。幾個農工運動的小頭目,又都是小政客出身,對於政府的措施,非但沒有監督促成的決心,有時候,且竟有受一部分人的運動,甘心作幾個人的爪牙,來摧殘同類的。因之一行中的工會和他行的工會衝突者有之,或竟在同一工會之內,分出兩派來爭鬧者也有之。當農工運動起來的初期,農工階級全體沒有自覺的時候,這一種現象,原是免不了,但以農工為基礎的國民政府之下,有這樣的事實發生,至少也是首領人物,應該反省自責的地方,而幾個野心者,還在居中利用,因此在建築他一個人的地位和聲望,這豈不是世界革命的一大恥辱嗎?所以有人說,廣東是一個牛奶海,許多左派,到了廣東,顏色都變了。這一句諷刺,希望真正為民眾工作的人,不要忘了才對。 廣州的情形複雜,事實離奇,有許多關於軍事政治的具體的話,在目下的狀態裡,記者也不敢說。總之這一次的革命,仍複是去我們的理想很遠。我們民眾還應該要為爭我們的利益而奮鬥。現在總要盡我們的力量來作第二次工作的預備,務必使目下的這種畸形的過渡現象,早日消滅才對。不過我們的共同的敵人,還沒有打倒之先,我們必須犧牲理想,暫且緘守沉默,來一致的作初步的工作。末了還是中山先生的兩句話:「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③。」 一九二七年一月六日 【注】 ① 工部局,舊時英、美、日等國在上海、天津等地租界內設立的奴役中國人的統治機關。 ② 英國詩人雪萊所寫《西風頌》中的名句。 ③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這是孫中山先生在遺囑中告誡其同志的話。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