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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魯迅(6)


  有一年夏天,他曾同許欽文到杭州去玩過一次,但因湖上的悶熱,蚊子的眾多,飲水的不潔等關係,他在旅館裡一晚沒有睡覺,第二天就逃回上海來了。自從這一回之後,他每聽見人提起杭州,就要搖頭。

  後來,我搬到杭州去住的時候,也曾寫過一首詩送我,頭一句就是「錢王登遐仍如在」;這詩的意思,他曾同我說過,指的是杭州黨政諸人的無理的高壓。他從五代時的記錄裡,曾看到過錢武肅王的時候,浙江老百姓被壓榨得連褲子都沒有穿,不得不以磚瓦來遮蓋下體。這事不知是出在哪一部書裡,我到現在也還沒有查到,但他的那句詩的原意,卻就系此而言。我因不聽他的忠告,終於搬到杭州去住了,結果竟不出他之所料,被一位黨部的先生,弄得家破人亡;這一位吃黨飯出身,積私財至數百萬,曾經呈請南京中央黨部通緝我們的先生,對我竟做出了比敵人對待我們老百姓還更兇惡的事情,而且還是在這一次的抗戰軍興之後。我現在雖則已遠離祖國,再也受不到他的姦淫殘害的毒爪了;但現在仍還在執掌以禮義廉恥為信條的教育大權的這一位先生,聽說近來因天高皇帝遠,渾水好撈魚之故,更加加重了他對老百姓的這一種遠溢過錢武肅王的德政。

  魯迅不但對於杭州沒有好感,就是對他出身地的紹興,也似乎並沒有什麼依依不捨的懷戀。這可從有一次他的談話裡看得出來。是他在上海住下不久的時候,有一回我們談起了前兩天剛見過面的孫伏園。他問我伏園住在哪裡,我說,他已經回紹興去了,大約總不久就會出來的。魯迅言下就笑著說:「伏園的回紹興,實在也很可觀!」他的意思,當然是紹興又憑什麼值得這樣的頻頻回去。

  所以從他到上海之後,一直到他去世的時候為止,他只匆匆地上杭州去住了一夜,而絕沒有回去過紹興一次。

  預言者每不為其故國所容,我於魯迅更覺得這一句格言的確鑿。各地黨部的對待魯迅,自從浙江黨部發動了那大彈劾案之後,似乎態度都是一致的。抗戰前一年的冬天,我路過廈門,當時有許多廈大同學曾來看我,談後就說到了廈大門前,經過南普陀的那一條大道,他們想呈請市政府改名「魯迅路」以資紀念。並且說,這事已經由魯迅紀念會(主其事的是廈門星光日報社長胡資周及記者們與廈大學生代表等人)呈請過好幾次,但都被擱置著不批下來。我因為和當時的廈門市長及工務局長等都是朋友,所以就答應他們說這事一定可以辦到。但後來去市長那裡一查問,才知道又是黨部在那裡反對,絕對不准人們紀念魯迅。這事情,後來我又同陳主席說了,陳主席當然是表示贊同的。可是,這事還沒有辦理完成,而抗戰軍興,現在並且連廈門這一塊土地,也已經淪陷了一年多了。

  自從我搬到杭州去住下之後,和他見面的機會,就少了下去,但每一次我上上海去的中間,無論如何忙,我總抽出一點時間來去和他談談,或和他吃一次飯。

  而上海的各書店,雜誌編輯者,報館之類,要想拉魯迅的稿子的時候,也總是要我到上海去和魯迅交涉的回數多,譬如,黎烈文初編《自由談》的時候,我就和魯迅說,我們一定要維持它,因為在中國最老不過的《申報》,也曉得要用新文學了,就是新文學的勝利。所以,魯迅當時也很起勁,《偽自由書》、《花邊文學》集裡許多短稿,就是這時候的作品。在起初,他的稿子就是由我轉交的。

  此外,像良友書店,天馬書店,以及生活出的《文學》雜誌之類,對魯迅的稿件,開頭大抵都是由我為他們拉攏的。尤其是當魯迅對編輯者們發脾氣的時候。做好做歹,仍複替他們調停和解這一角色,總是由我來擔當。所以,在杭州住下的兩三年中,光是為了魯迅之故,而跑上海的事情,前後總也有了好多次。

  在他去世的前一年春天,我到了福建,和他見面的機會更加少了。但記得就在他作故的前兩個月,我回上海,他曾告訴了我以他的病狀,說醫生說他的肺不對,他想於秋天到日本去療養,問我也能夠同去不能。我在那時候,也正在想去久別了的日本一次,看看他們最近的社會狀態,所以也輕輕談到了同去嵐山看紅葉的事。可是從此一別,就再沒有和他作長談的幸運了。

  關於魯迅的回憶,枝枝節節,另外也正還多著;可是他給我的信件之類,有許多已在搬回杭州去之先燒了,有幾封在上海北新書局裡存著,現在又有日記在手頭,所以就在這裡,先暫擱筆,以後若有機會,或許再寫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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