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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魯迅(2)


  和魯迅第一次的相見,不知是在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我對於時日地點,以及人的姓名之類的記憶力,異常的薄弱,非要遇見至五六次以上,才能將一個人的名氏和一個人的面貌連合起來,記在心裡——但地方卻記得是在北平西城的磚塔兒胡同一間坐南朝北的小四合房子裡。因為記得那一天天氣很陰沉,所以一定是在我去北平,入北京大學教書的那一年冬天,時間彷佛是在下午的三四點鐘。若說起那一年的大事情來,卻又有史可稽了,就是曹錕賄選成功,做大總統的那一個冬天。

  去看魯迅,也不知是為了什麼事情。他住的那一間房子,我卻記得很清楚,是在那兩座磚塔的東北面,正當胡同正中的地方,一個三四丈寬的小院子,院子裡長著三四株棗樹。大門朝北,而住屋——三間上房——卻朝正南,是杭州人所說的倒騎龍式的房子。

  那時候,魯迅還在教育部裡當僉事,同時也在北京大學裡教小說史略。我們談的話,已經記不起來了,但只記得談了些北大的教員中間的閒話,和學生的習氣之類。

  他的臉色很青,鬍子是那時候已經有了;衣服穿得很單薄,而身材又矮小,所以看起來像是一個和他的年齡不大相稱的樣子。

  他的紹興口音,比一般紹興人所發的來得柔和,笑聲非常之清脆,而笑時眼角上的幾條小皺紋,卻很是可愛。

  房間裡的陳設,簡單得很;散置在桌上,書櫥上的書籍,也並不多,但卻十分的整潔。桌上沒有洋墨水和鋼筆,只有一方硯瓦,上面蓋著一個紅木的蓋子。筆筒是沒有的,水池卻像一個小古董,大約是從頭髮胡同的小市上買來的無疑。

  他送我出門的時候,天色已經晚了,北風吹得很大;門口臨別的時候,他不曉說了一句什麼笑話,我記得一個人在走回寓舍來的路上,因回憶著他的那一句,滿面還帶著了笑容。

  同一個來訪我的學生,談起了魯迅。他說:「魯迅雖在冬天,也不穿棉褲,是抑制性欲的意思。他和他的舊式的夫人是不要好的。」因此,我就想起了那天去訪問他時,來開門的那一位清秀的中年婦人,她人亦矮小,纏足梳頭,完全是一個典型的紹興太太。

  數年前,魯迅在上海,我和映霞去北戴河避暑回到了北平的時候,映霞曾因好奇之故,硬逼我上魯迅自己造的那一所西城象鼻胡同後面西三條的小房子裡,去看過這中年的婦人。她現在還和魯迅的老母住在那裡,但不知她們在強暴的鄰人管制下的生活也過得慣不?

  那時候,我住在阜城門內巡捕廳胡同的老宅裡。時常來往的,是住在東城祿米倉的張鳳舉,徐耀辰兩位,以及沈尹默,沈兼士,沈士遠的三昆仲;不時也常和周作人氏,錢玄同氏,胡適之氏,馬幼漁氏等相遇,或在北大的休息室裡,或在公共宴會的席上。這些同事們,都是魯迅的崇拜者,而對於魯迅的古怪脾氣,都當作一件似乎是歷史上的軼事在談論。

  在我與魯迅相見不久之後,周氏兄弟反目的消息,從祿米倉的張、徐二位那裡聽到了。原因很複雜,而旁人終於也不明白是究竟為了什麼。但終魯迅的一生,他與周作人氏,竟沒有和解的機會。

  本來,魯迅與周作人氏哥兒倆,是住在八道灣的那一所大房子裡的。這一所大房子,系魯迅在幾年前,將他們紹興的祖屋賣了,與周作人在八道灣買的;買了之後,加以修繕,他們弟兄和老太太就統在那裡住了。俄國的那位盲詩人愛羅先珂寄住的,也就是這一所八道灣的房子。

  後來魯迅和周作人氏鬧了,所以他就搬了出來,所住的,大約就是磚塔胡同的那一間小四合了。所以,我見到他的時候,正在他們的口角之後不久的期間。

  據鳳舉他們判斷,以為他們弟兄間的不睦,安全是兩人的誤解,周作人氏的那位日本夫人,甚至說魯迅對她有失敬之處。但魯迅有時候對我說:「我對啟明,總老規勸他的,教他用錢應該節省一點。我們不得不想想將來,但他對於經濟,總是進一個花一個的,尤其是他那一位夫人。」從這些地方,會合起來,大約他們反目的真因,也可以猜度到一二成了。不過凡是認識魯迅,認識啟明及他的夫人的人,都曉得他們三個人,完全是好人;魯迅雖則也痛駡過正人君子,但據我所知的他們三人來說,則只有他們才是真正的正人君子。現在頗有些人,說周作人已作了漢奸,但我卻始終仍是懷疑。所以,全國文藝作者協會致周作人的那一封公開信,最後的決定,也是由我改削過的;我總以為周作人先生,與那些甘心賣國的人,是不能作一樣的看法的。

  這時候的教育部,薪水只發到二成三成,公事是大家不辦的,所以,魯迅很有功夫教書,編講義,寫文章。他的短文,大抵是由孫伏園氏拿去,在《晨報副刊》上發表;教書是除北大外,還兼任著師大。

  有一次,在魯迅那裡閑坐,接到了一個來催開會的通知,我問他忙麼?他說,忙倒也不忙,但是同唱戲的一樣,每天總得到處去扮一扮。上講臺的時候,就得扮教授,到教育部去也非得扮官不可。

  他說雖則這樣的說,但做到無論什麼事情時,卻總肯負完全的責任。

  至於說到唱戲呢,在北平雖則住了那麼久,可是他終於沒有愛聽京戲的癖性。他對於唱戲聽戲的經驗,始終只限於紹興的社戲,高腔,亂彈,目連戲等,最多也只聽到了徽班。阿Q所唱的那句「手執鋼鞭將你打」,就是亂彈班《龍虎鬥》裡的句子,是趙玄壇唱的。

  對於目連戲,他卻有特別的嗜好,他有好幾次同我說,這戲裡的穿插,實在有許許多多的幽默味。他曾經舉出不少的實例,說到一個借了鞋襪靴子去赴宴會的人,到了人來向他索還,只剩一件大衫在身上的時候,這一位老兄就裝作肚皮痛,以兩手按著腹部,口叫著我肚皮痛殺哉,將身體伏矮了些,於是長衫就蓋到了腳部以遮掩過去的一段,他還照樣的做出來給我們看過。說這一段話時,我記得《月夜》的著者,川島兄也在座上,我們曾經大笑過的。

  後來在上海,我有一次談到了予倩、田漢諸君想改良京劇,來作宣傳的話,他根本就不贊成。並且很幽默的說,以京劇來宣傳救國,那就是「我們救國啊啊啊啊了,這行麼?」

  孫伏園氏在晨報社,為了魯迅的一篇挖苦人的戀愛的詩,與劉勉己氏鬧反了臉。魯迅的學生李小峰就與伏園聯合起來,出了《語絲》。投稿者除上述的諸位之外,還有林語堂氏,在國外的劉半農氏,以及徐旭生氏等。但是周氏兄弟,卻是《語絲》的中心。而每次語絲社中人敘會吃飯的時候,魯迅總不出席,因為不願與周作人氏遇到的緣故。因此,在這一兩年中,魯迅在社交界,始終沒有露一露臉。無論什麼人請客,他總不肯出席,他自己哩,除了和一二人去小吃之外,也絕對的不大規模(或正式)的請客。這脾氣,直到他去廈門大學以後,才稍稍改變了些。

  魯迅的對於後進的提拔,可以說是無微不至。《語絲》發刊以後,有些新人的稿子,差不多都是魯迅推薦的。他對於高長虹他們的一集團,對於沉鐘社的幾位,對於未名社的諸子,都一例地在為說項。就是對於沈從文氏,雖則已有人在孫伏園去後的《晨報副刊》上在替吹噓了,他也時時提到,唯恐諸編輯的埋沒了他。還有當時在北大念書的王品青氏,也是他所屬望的青年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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