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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一年十月二日


  在江湖上閒散得久了,一到了此地來服務的時候,覺得恐懼得很。像我這樣的人,大約在人生的戰鬥場裡,不得不居劣敗的地位。由康德(Kant)的嚴肅主義看來,我卻是一個不必要的人(Einüberzähliges Mensch)。但是像我這樣的人,也許有幾個奇人歡迎我的。古時候陶潛、阮籍那些人,都不必去提及,就是十八世紀的湯夢生(James Thomson)和十九世紀的湯夢生,也應該喚我作他們的同志。前後兩湯夢生雖是同名同姓,然而前者以《無為城》和《四季詩》(The Castle of Indolence and The Seasons)著名,後者以《苦夜城》(The City of Dreadful Night)行世。《苦夜城》的著者,雖沒有《四季詩》的著者那樣的名氣大,然而依我個人的嗜好講來,我反愛B.V.的哀調,不贊成四季裡的那些冗漫的韻腳。但是各人有各人的長處,大體講來,兩湯夢生卻都是我的favourites(愛讀的詩人)。

  昨天在半夜昏黑的中間,到了安慶。在一家荒店裡,過了一夜。人疏地僻,我好像是從二十世紀的文明世界,被放逐到了羅馬的黑暗時代的樣子。翻來覆去,何曾睡得一覺,從灰紅的燈影裡,我看見紙窗的格子一格一格的白了起來。聽得窗外有冷寂的咳嗽聲的時候,我就同得救的人一樣,跳出窩。到了這時候,我才覺得狄更斯(Dickens)描寫的大衛·哥拜斐特(David Copperfield)的心理狀態,來得巧妙了。

  匆匆洗了手面,獨自一個,正在那裡出神的時候,我的朋友差來接我的人到了。將行李交給了他,我就坐了車跑上菱湖公園邊上的學校裡來。時候尚早,車過那城外小市的時候,家家的排門還緊緊地閉著。那些門板上,卻剩有許多暴風雨的形跡在那裡,就是用了粉筆寫的歪歪斜斜的「逐李罷市」那些字。我看了這些好像是小學生寫的熱心的表現,就禁不得微微裡笑將起來。蓋因我們中國人的民眾運動,大抵都龍頭蛇尾持續不久,譬如抵制日貨那一件事,我們目下在冷清的街上,看見這四個字的時候,如何的不光榮!如何的胸中覺得羞愧!如今安慶的這一次運動卻不然,民眾終竟戰勝了。無理的軍閥,軍閥的傀儡,終究在正義的面前逃避了。所以我看了那些暴風的遺跡,心坎裡覺得舒暢得很,就不知不覺的說:「Die Zukunft gehört uns」(將來是我們的東西)。

  車盡沿著了城牆,向北的跑去,我的眼界,也一步一步的寬了起來。一道古城,一條城河,幾處高低的小山,一座高塔,幾間茅舍,許多柳樹,一灣無涯無際的青天,一輪和 暖的秋日,一層澄明清爽的空氣,過了一塊又是一塊的收割後的稻田,四周的渺渺茫茫的地平線,唉唉,這些自然的粉黛呀!

  到了學校裡,見了些同事,同新媳婦見了小姑一樣,可憐我的「狂奴故態」沒有放出來的餘地了。此後的生活,我好像是看得到的樣子,大約到解約的時候止,每天的生活,總不出《創世紀》裡的幾句話的:

  And the evening and the morning were the first and second……day.(有晚有早,就是一,二,三,……日。)

  禮拜日午後八時書於安慶法校之西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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