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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桂花(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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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話的內容,一從空想追懷轉向了現實,他的聲氣就低了下去,又回復了他舊日的沉靜的態度。 「在我是無可無不可的,對這事情最起勁的,倒是我的那位年老的娘。這一回的一切準備麻煩,都是她老人家在替我忙的。這半個月中間,她差不多日日跑城裡。現在是已經弄得完完全全,什麼都預備好了,明朝一日,就要來搭燈彩,下午是女家送嫁妝來,後天就是正日。可是老鬱,有一件事情,我覺得很難受,就是蓮兒——這是我妹妹的小名——近來,似乎是很不高興的樣子,她話雖則不說,但因為她是很天真的緣故,所以在態度上表情上處處我都看得出來。你是初同她見面,所以並不覺得什麼,平時她著實要活潑哩,簡直活潑得同現代的那些時髦女郎一樣,不過她的活潑是天性的純真,而那些現代女郎,卻是學來的時髦。……按說哩,這心緒的惡劣,也是應該的,她雖則是一個純真的小孩子,但人非木石,究竟總有一點感情,看到了我們這裡的婚事熱鬧,無論如何,總免不得要想起她自己的身世淒涼的。並且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動機,仿佛是她在覺得自己今後的寄身無處。這兒雖是娘家,但她卻是已經出過嫁的女兒了,哥哥討了嫂嫂,她還有什麼權利再寄食在娘家呢?所以我當這婚事在談起的當初,就一次兩次的對她說過了,不管它怎樣,她總是我的妹妹,除非她要再嫁,則沒有話說,要是不然的話,那她是一輩子有和我同居,和我對分財產的權利的,請她千萬不要自己感到難過。這一層意思,她原也明白,我的性情,她是曉得的,可是不曉得怎麼,她近來似乎總有點不大安閒的樣子。你來得正好,順便也可以勸勸她。並且明天發嫁妝結燈彩之類的事情,怕她看了又要想到自己的身世,我想明朝一早就叫她陪你出去玩去,省得她在家雖一個人在暗中受苦。」 「那好極了,我明天就陪她出去玩一天回來。」 「那可不對,假使是你陪她出去玩的話,那是形跡更露,愈加要使她難堪了。非要裝作是你要她去作陪不行。仿佛是你想出去玩,但我卻沒有工夫陪你,所以只好勉強請她和你一道出去。要這樣,她才安逸。」 「好,好,就這麼辦,明天我要她陪我去逛五雲山去。」 正談到了這裡,他的那位老母從客室後面的那扇側門裡走出來了,看到了我們坐在微明灰暗的客室裡談天,她又笑了起來說: 「十幾年不見的一段總帳,你們難道想在這幾刻工夫裡算它清來麼?有什麼話談得那麼起勁,連燈都忘了點一點?則生,你這孩子真像是瘋了,快立起來,把那盞保險燈點上。」 說著她又跑回到了廚下,去拿了一盒火柴出來。則生爬上桌子,在點那盞懸在客室正中的保險燈的時候,她就問我吃晚飯之先,要不要喝酒。則生一邊在點燈,一邊就從肩背上叫他娘說: 「娘,你以為他也是肺癆病鬼麼?郁先生是以喝酒出名的。」 「那麼你快下來去開壇去罷,今天挑來的那兩壇酒,不曉得好不好,請郁先生嘗嘗看。」 他娘聽了他的話後,就也昂起了頭,一面在看他點燈,一面在催他下來去開酒去。 「幸而是酒,請郁先生先嘗一嘗新,倒還不要緊,要是新娘子,那可使不得。」 他笑說著從桌子上跳了下來,他娘眼睛望著了我,嘴唇卻朝著了他啐了一聲說: 「你看這孩子,說話老是這樣不正經的!」 「因為他要做新郎官了,所以在高興。」 我也笑著對他娘說了一聲,旋轉身就一個人踱出了門外,想看一看這翁家山的秋夜的月明,屋內且讓他們母子倆去開酒去。 月光下的翁家山,又不相同了。從樹枝裡篩下來的千條萬條的銀線,像是電影裡的白天的外景。不知躲在什麼地方的許多秋蟲的鳴唱,驟聽之下,滿以為在下急雨。白天的熱度,日落之後,忽然收斂了,於是草木很多的這深山頂上,就也起了一層白茫茫的透明霧障。山上電燈線似乎還沒有接上,遠近一家一家看得見的幾點煤油燈光,仿佛是大海灣裡的漁燈野火。一種空山秋夜的沉默的感覺,處處在高壓著人,使人肅然會起一種畏敬之思。我獨立在庭前的月光亮裡看不上幾分鐘,心裡就有點寒竦竦的怕了起來,回身再走回客室,酒菜杯筷,都已熱氣蒸騰的擺好在那裡候客了。 四個人當吃晚飯的中間,則生又說了許多笑話。因為在前回聽取了一番他所告訴我的衷情之後,我於舉酒杯的瞬間,偷眼向他妹妹望望,覺得在她的柔和的笑臉上,的確似乎是有一種說不出的悲寂的表情流露在那裡的樣子。這一餐晚飯,吃盡了許多時間,我因為白天走路走得不少,而談話之後又感到了一點興奮,肚子有點餓了,所以酒和菜,竟吃得比平時要多一倍。到了最後將快吃完的當兒,我就向則生提出說: 「老翁,五雲山我倒還沒有去玩過,明天你可不可以陪我一道去玩一趟?」 則生仍複以他的那種滑稽的口吻回答我說: 「到了結婚的前一日,新郎官哪裡走得開呢,還是改天再去罷。等新娘子來了之後,讓新郎新婦抬了你去燒香,也還不遲。」 我卻仍複主張著說,明天非去不行。則生就說: 「那麼替你去叫一頂轎子來,你坐了轎子去,橫豎是明天轎夫會來的。」 「不行不行,遊山玩水,我是喜歡走的。」 「你認得路麼?」 「你們這一種鄉下的僻路,我哪裡會認得呢?」 「那就怎麼辦呢?……」 則生抓著頭皮,臉上露出了一臉為難的神氣。停了一二分鐘,他就舉目向他的妹妹說: 「蓮!你怎麼樣!你是一位女豪傑,走路又能走,地理又熟悉,你替我陪了郁先生去怎麼樣?」 他妹妹也笑了起來,舉起眼睛來向她娘看了一眼。接著她娘就說: 「好的,蓮,還是你陪了郁先生去罷,明天你大哥是走不開的。」 我一看她臉上的表情,似乎已經有了答應的意思了,所以又追問了她一聲說: 「五雲山可著實不近哩,你走得動的麼?回頭走到半路,要我來背,那可辦不到。」 她聽了這話,就真同從心坎裡笑出來的一樣笑著說: 「別說是五雲山,就是老東嶽,我們也一天要往返兩次哩。」 從她的紅紅的雙頰,挺突的胸脯,和肥圓的肩臂看來,這句話也決不是她誇的大口。吃完晚飯,又談了一陣閑天,我們因為明天各有忙碌的操作在前,所以一早就分頭到房裡去睡了。 山中的清曉,又是一種特別的情景。我因為昨天夜裡多喝了一點酒,上床去一睡,就同大石頭掉下海裡似的,一直就酣睡到了天明。窗外面吱吱唧唧的鳥聲喧噪得厲害,我滿以為還是夜半,月明將野鳥驚醒了,但睜開眼掀開帳子來一望,窗內窗外已飽浸著晴天爽朗的清晨光線,窗子上面的一角,卻已經有一縷朝陽的紅箭射到了。急忙滾出了被窩,穿起衣服,跑下樓去一看,他們母子三人,也已梳洗得妥妥服服,說是已經在做了個把鐘頭的事情之後,平常他們總是於五點鐘前後起床的。這一種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山中住民的生活秩序,又使我對他們感到了無窮的敬意。四人一道吃過了早餐,我和則生的妹妹,就整了一整行裝,預備出發。臨行之際,他娘又叫我等一下子,她很迅速地跑上樓上去取了一枝黑漆手杖下來,說,這是則生生病的時候用過的,走山路的時候,用它來撐扶撐扶,氣力要省得多。我謝過了她的好意,就讓則生的妹妹上前帶路,走出了他們的大門。 早晨的空氣,實在澄鮮得可愛。太陽已經升高了,但它的領域,還只限於屋簷,樹梢,山頂等突出的地方。山路兩旁的細草上,露水還沒有幹,而一味清涼觸鼻的綠色草氣,和入在桂花香味之中,聞了好象是宿夢也能搖醒的樣子。起初還在翁家山村內走著,則生的妹妹,對村中的同性,三步一招呼,五步一立談的應接得忙不暇給。走盡了這村子的最後一家,沿了入穀的一條石板路走上下山面的時候,遇見的人也沒有了,前面的眺望,也轉換了一個樣子。朝我們去的方向看去,原又是岡巒的起伏和別墅的縱橫,但稍一住腳,掉頭向東面一望,一片同呵了一口氣的鏡子似的湖光,卻躺在眼下了。遠遠從兩山之間的穀頂望去,並且還看得出一角城裡的人家,隱約藏躲在尚未消盡的湖霧當中。 我們的路先朝西北,後又向西南,先下了山坡,後又上了山背,因為今天有一天的時間,可以供我們消磨,所以一離了村境,我就走得特別的慢。每這裡看看,那裡看看的看個不住。若看見了一件稍可注意的東西,那不管它是風景裡的一點一堆,一山一水,或植物界的一草一木與動物界的一鳥一蟲,我總要拉住了她,尋根究底的問得它仔仔細細。說也奇怪,小時候只在村裡的小學校裡念過四年書的她——這是她自己對我說的——對於我所問的東西,卻沒有一樣不曉得的。關於湖上的山水古跡,廟宇樓臺哩,那還不要去管它,大約是生長在西湖附近的人,個個都能夠說出一個大概來的,所以她的知道得那麼詳細,倒還在情理之中,但我覺得最奇怪的,卻是她的關於這西湖附近的區域之內的種種動植物的知識。 無論是如何小的一隻鳥、一個蟲、一株草、一棵樹,她非但各能把它們的名字叫出來,並且連幾時孵化,幾時他遷,幾時嗚叫,幾時脫殼,或幾時開花,幾時結實,花的顏色如何,果的味道如何等,都說得非常有趣而詳盡,使我覺得仿佛是在讀一部活的樺候脫的《賽兒鵬自然史》(G. White's Natural History and Antiquities of Selborne)。而樺候脫的書,卻決沒有敘述得她那麼朴質自然而富於刺激,因為聽聽她那種舒徐清澈的語氣,看看她那一雙天生成象飽使過耐吻胭脂棒般的紅唇,更加上以她所特有的那一臉微笑,在知識分子之外還不得不添一種情的成分上去,於書的趣味之上更要兼一層人的風韻在裡頭。我們慢慢的談著天,走著路,不上一個鐘頭的光景,我竟恍恍惚惚,象又回復了青春時代似的完全為她迷倒了。 她的身體,也真發育得太完全,穿的雖是一件鄉下裁縫做的不大合式的大綢夾袍,但在我的前面一步一步的走去,非但她的肥突的後部,緊密的腰部,和斜圓的脛部的曲線,看得要簇生異想,就是她的兩隻圓而且軟的肩膊,多看一歇,也要使我貪鄙起來。立在她的前面和她講話哩,則那一雙水汪汪的大眼,那一個隆正的尖鼻,那一張紅白相間的橢圓嫩臉,和因走路走得氣急,一呼一吸漲落得特別快的那個高突的胸脯,又要使我惱殺。還有她那一頭不曾剪去的黑髮哩,梳的雖然是一個自在的懶髻,但一映到了她那個圓而且白的額上,和短而且腴的頸際,看起來,又格外的動人。總之,我在昨天晚上,不曾在她身上發見的康健和自然的美點,今天因這一回的游山,完全被我觀察到了。 此外我又在她的談話之中,證實了翁則生也和我曾經講到過的她的生性的活潑與天真。譬如我問她今年幾歲了?她說,二十八歲。我說這真看不出,我起初還以為你只有二十三四歲,她說,女人不生產是不大會老的。我又問她,對於則生這一回的結婚,你有點什麼感觸?她說,另外也沒有什麼,不過以後長住在娘家,似乎有點對不起大哥和大嫂。象這一類的純粹真率的談話,我另外還聽取了許多許多,她的樸素的天性,真真如翁則生之所說,是一個永久的小孩子的天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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