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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桂花(3)


  走上臺階,我還沒有進門,從客堂後面的側門裡,卻走出了一位頭髮雪白,面貌清臒,大約有六十內外的老太太來。她的柔和的笑容,也是和她的女兒兒子的笑容一色一樣的。似乎已經聽見了我們在門口所交換過的談話了,她一開口就對我說:

  「是郁先生麼?為什麼不寫一封快信來通知?則生中上還在說,說你若要來,他打算進城上車站去接你去的。請坐,請坐,晏公祠只有十幾步路,讓我去叫他來罷,怕他真要高興得象什麼似的哩。」說完了,她就朝向了女兒,吩咐她上廚下去燒碗茶來。她自己卻踏著很平穩的腳步,走出大門,下臺階去通知則生去了。

  「你們老太太倒還輕健得很。」

  「是的,她老人家倒還好。你請坐罷,我馬上起了茶來。」

  她上廚下去起茶的中間,我一個人,在客堂裡倒得了一個細細觀察周圍的機會。則生他們的住屋,是一間三開間而有後軒後廂房的樓房。前面階沿外走落臺階,是一塊可以造廳造廂樓的大空地。走過這塊數丈見方的空地,再下兩級臺階,便是村道了。越村道而下,再低數尺,又是一排人家的房子。但這一排房子,因為都是平屋,所以擋不殺翁則生他們家裡的眺望。立在翁則生家的空地裡,前山後山的山景,是依舊歷歷可見的。屋前屋後,一段一段的山坡上,都長著些不大知名的雜樹,三株兩株夾在這些雜樹中間,樹葉短狹,葉與細枝之間,滿撒著鋸末似的黃點的,卻是木犀花樹。前一刻在半山空亭裡聞到的香氣,源頭原來就系出在這一塊地方的。太陽似乎已下了山,澄明的光裡,已經看不見日輪的金箭,而山腳下的樹梢頭,也早有一帶晚煙籠上了。山上的空氣,真靜得可憐,老遠老遠的山腳下的村裡,小兒在呼喚的聲音,也清晰地聽得出來。我在空地裡立了一會,背著手又踱回到了翁家的客廳,向四壁掛在那裡的書畫一看,卻使我想起了翁則生信裡所說的事實。琳琅滿目,掛在那裡的東西,果然是件件精緻,不像是鄉下人家的俗惡的客廳。尤其使我看得有趣的,是陳豪寫的一堂《歸去來辭》的屏條,墨色的鮮豔,字跡的秀腴,有點象董香光而更覺得柔媚。翁家的世代書香,只須上這客廳裡來一看就可以知道了。我立在那裡看字畫還沒有看得周全,忽而背後門外老遠的就飛來了幾聲叫聲:

  「老鬱!老鬱!你來得真快!」

  翁則生從小學校裡跑回來了,平時總很沉靜的他,這時候似乎也感到了一點興奮。一走進客堂,他握住了我的兩手,盡在喘氣,有好幾秒鐘說不出話來。等落在後面的他娘走到的時候,三人才各放聲大笑了起來。這時候他妹妹也已經將茶燒好,在一個朱漆盤裡放著三碗搬出來擺上桌子來了。

  「你看,則生這小孩,他一聽見我說你到了,就同猴子似的跳回來了。」他娘笑著對我說。

  「老翁!說你生病生病,我看你倒仍舊不見得衰老得怎麼樣,兩人比較起來,怕還是我老得多哩?」

  我笑說著,將臉朝向了他的妹妹,去征她的同意。她笑著不說話,只在守視著我們的歡喜笑樂的樣子。則生把頭一扭,向他娘指了一指,就接著對我說:

  「因為我們的娘在這裡,所以我不敢老下去嚇。並且媳婦兒也還不曾娶到,一老就得做老光棍了,那還了得!」

  經他這麼一說,四個人重又大笑起來了,他娘的老眼裡幾乎笑出了眼淚。則生笑了一會,就重新想起了似的替他妹妹介紹說:

  「這是我的妹妹,她的事情,你大約是曉得的罷?我在那信裡是寫得很詳細的。」

  「我們可不必你來介紹了,我上這兒來,頭一個見到的就是她。」

  「噢,你們倒是有緣啊!蓮,你猜這位郁先生的年紀,比我大呢,還是比我小?」

  他妹妹聽了這一句話,面色又漲紅了,正在囁嚅困惑的中間,她娘卻止住了笑,問我說:

  「郁先生,大約是和則生上下年紀罷?」

  「那裡的話,我要比他大得多哩。」

  「娘,你看還是我老呢,還是他老?」

  則生又把這問題轉向了他的母親。他娘仔細看了我一眼,就對他笑駡般的說:

  「自然是郁先生來得老成穩重,誰更象你那樣的不脫小孩子脾氣呢!」

  說著,她就走近了桌邊,舉起茶碗來請我喝茶。我接過來喝了一口,在茶裡又聞到了一種實在是令人欲醉的桂花香氣。掀開了茶碗蓋,我俯首向碗裡一看,果然在綠瑩瑩的茶水裡散點著有一粒一粒的金黃的花瓣。則生以為我在看茶葉,自己拿起了一碗喝了一口,他就對我說:

  「這茶葉是我們自己制的,你說怎麼樣?」

  「我並不在看茶葉,我只覺這觸鼻的桂花香氣,實在可愛得很。」

  「桂花嗎?這茶葉裡的還是第一次開的早桂,現在在開的遲桂花,才有味哩!因為開得遲,所以日子也經得久。」

  「是的是的,我一路上走來,在以桂花著名的滿覺隴裡,倒聞不著桂花的香氣。看看兩旁的樹上,都只剩了一簇一簇的淡綠的桂花托子了,可是到了這裡,卻同做夢似地,所聞吸的盡是這種濃豔的氣味。老翁,你大約是已經聞慣了,不覺得什麼罷?我……我……」

  說到了這裡,我自家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則生儘管在追問我,「你怎麼樣?你怎麼樣?」到了最後,我也只好說了:

  「我,我聞了,似乎要起性欲衝動的樣子。」

  則生聽了,馬上就大笑了起來,他的娘和妹妹雖則並沒有明確地瞭解我們的說話的內容,但也曉得我們是在說笑話,母女倆便含著微笑,上廚下去預備晚飯去了。

  我們兩人在客廳上談談笑笑,竟忘記了點燈,一道銀樣的月光,從門裡曬進來。則生看見了月亮,就站起來想去拿煤油燈,我卻止住了他,說:

  「在月光底下清談,豈不是很好麼?你還記不記得起,那一年在井之頭公園裡的一夜遊行?」

  所謂那一年者,就是翁則生患肺病的那一年秋天。他因為用功過度,變成了神經衰弱症。有一天他課也不去上,竟獨自一個在公寓裡發了一天的瘋。到了傍晚,他飯也不吃。從公寓裡跑出去了。我接到了公寓主人的注意,下學回來,就遠遠的在守視著他,看他走出了公寓,就也追蹤著他,遠遠地跟他一道到了井之頭公園。從東京到井之頭公園去的高架電車,本來是有前後的兩乘,所以在電車上,我和他並不遇著。直到下車出車站之後,我假裝無意中和他沖見了似的同他招呼了。他紅著雙頰,問我這時候上這野外來幹什麼,我說是來看月亮的,記得那一晚正是和這天一樣地有月亮的晚上。兩人笑了一笑,就一道的在井之頭公園的樹林裡走到了夜半方才回來。後來聽他的自白,他是在那一天晚上想到井之頭公園去自殺的,但因為遇見了我,談了半夜,胸中的煩悶,有一半消散了,所以就同我一道又轉了回來。「無限胸中煩悶事,一宵清話又成空!」他自白的時候,還念出了這兩句詩來,借作解嘲。以後他就因傷風而發生了肺炎,肺炎愈後,就一直的為結核菌所壓倒了。

  談了許多懷舊話後,話頭一轉,我就提到了他的這一回的喜事。

  「這一回的喜事麼?我在那信裡也曾和你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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