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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東景物紀略(2)


  爛柯紀夢

  晉王質,伐木至石室中,見童子四人彈琴而歌,質因倚柯聽之。童子以一物如棗核與質,質含之便不復饑。俄頃,童子曰:「其歸!」承聲而去,斧柯摧然爛盡。既歸,質去家已數十年,親情凋落,無複向時比矣。

  這傳說,小時候就聽到了,大約總是喜歡念佛的老祖母講給我們孩子聽的神仙故事。和這故事聯合在一起的,還有一張習字的時候用的方格紅字,叫作「王子去求仙,丹成入九天,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我的所以要把這些兒時的記憶,重新喚起的原因,不過想說一句這故事的普遍流傳而已。是以樵子入山,看神仙對弈,斧柯爛盡的事情,各處深山裡都可以插得進去,也真怪不得中國各地,有爛柯的遺跡至十餘處之多了。但衢州的爛柯山,卻是《道書》上所說的「青霞第八洞天」,亦名「景華洞天」的所在,是大家所公認的這爛柯故事的發源本土,也是從金華來衢州遊歷的人非到不可的地方,故而到衢州的翌日,我們就出發去游柯山(衢州人叫爛柯山都只稱柯山)。

  十月陽和,本來就是小春的天氣,可是我們到爛柯山的那天,覺得比平時的十月,還更加和暖了幾分。所以從衢州的小南門出來,打桑樹桕樹很多的田野裡經過,一路上看山看水,走了十六七裡路後,在仙壽亭前渡沙步溪,一直到了石橋寺即寶岩寺的腳下,向寺後山上一個通天的大洞看了一眼的時候,方才同從夢裡醒轉來的人一樣,整了一整精神。爛柯山的這一根石樑,實在是偉大,實在是奇怪。

  出衢州的南門的時候,眼面前只看得出一排隱隱的青山而已;南門外的桑麻野道,野道旁的池沼清溪,以及牛羊村集,草舍蔗田,風景雖則清麗,但也並不覺得特別的好。可是在仙壽亭前過渡的瞬間,一看那一條澄清澈底的同大江般的溪水,心裡已經有點發癢似的想叫起來了,殊不知入山三裡,在青蔥環繞著的極深奧的區中,更來了這巨人撐足直立似的一個大洞;立在山下,遠遠望去,就可以從這巨人的胯下,看出後面的一灣碧綠碧綠的青天,雲煙縹緲,山意悠閒,清通靈秀,只覺得是身到了別一個天地;一個在城市裡住久的俗人,忽入此境,哪能夠叫他不目瞪口呆,暗暗裡要想到成仙成佛的事情上去呢?

  石橋寺,即寶岩寺,在爛柯山的南麓,雖說是梁時創建的古刹,但建築卻已經摧毀得不得了了。寺後上山,踏石級走裡把路,就可以到那條石樑或石橋的洞下;洞高二十多丈,寬三十餘丈,南北的深約三五丈,真像是懸空從山間鑿出來的一條石橋,不過平常的橋樑,決沒有這樣高大的橋洞而已。石橋的上面,仍舊是層層的岩石,洞上一層,也有中空的一條石縫,爬上去俯身一看,是可以看得出天來的,所謂一線天者,就系指這一條小縫而言。再上去,是石橋的頂上,平坦可以建屋,從前有一個塔,造在這最高峰上,現在卻只能看出一堆高高突起的瓦礫,塔是早已傾圮盡了。

  石橋下南洞口,有一塊圓形岩石蹲伏在那裡,石的右旁的一個八角亭,就是所謂遲日亭。這亭的高度,總也有三五丈的樣子,但你若跑上北面離柯山略遠的小山頂上去瞭望過來,只覺得是一堆小小的木堆,塞在洞的旁邊。石橋洞底壁上,右手刻著明郡守楊子臣寫的「爛柯仙洞」四個大字,左手刻著明郡守李遂寫的「天生石樑」四個大字,此外還有許多小字的題名記載的石刻,都因為沙石岩容易風化的緣故,已經剝落得看不清楚了。石橋洞下,有十餘塊斷碑殘碣,縱橫堆疊在那裡。三塊宋碑的斷片,字跡飛舞雄偉,比黃山谷更加有勁。可惜中國人變亂太多,私心太重,這些舊跡名碑,都已經斷殘缺裂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爛柯山志》編者,在金石部下有一段記事說:

  名碑古物之毀於兵燹,宜也;但爛柯山之金石,不幸竟三次被毀于文人,豈非怪事?所謂文人的毀碑,有兩次是因建寺而將這些石碑抬了去填過屋基,有一次系一不知姓名者來寺拓碑,拓後便私自將那些較古的碑石鑿斷敲裂,使後人不復有再見一次的機會。

  爛柯山南麓,在上山去的石級旁邊,還有許多翁仲石馬,亂倒在荒榛漫草之中。翻《爛柯山志》一查,才知道明四川巡撫徐忠烈公,葬在此地,俗稱徐天官墓者,就是此處。

  在柯山寺的前前後後,賞玩了兩三個鐘頭,更在寺裡吃了一頓午飯,我們就又在暖日之下,和做夢似地回到了衢州,因為衢州城裡還有幾處地方,非去看一下不可。

  一是在豆腐鋪作場後面的那座天王塔。

  二是城東北隅吳征虜將軍鄭公舍宅而建的那個古刹祥符寺。

  三是孔子家廟,及廟內所藏的子貢手刻的楷木孔子及夫人丌官氏像。

  這三處當然是以孔廟和楷木孔子像最為一般人所知道,數千年來的國寶,實在是不容易見到的希世奇珍。

  陪我們去孔廟的,是三衢醫院的院長孔熊瑞先生,系孔子第七十三代的裔孫。楷木像藏在孔廟西首的一間樓上;像各高尺餘,孔子是朝服執圭的一個坐像,丌官夫人的也是一樣的一個,但手中無圭。兩像顏色蒼黑,刻劃遒勁,決不是近代人的刀勢。據孔先生告訴我們的話,則這兩像素來就說是出於端木子貢之手刻,宋南渡時由衍聖公孔端友抱負來衢,供在家廟的思魯閣上;即以來衢州後的年限來說,也已經有八九百年的歷史了。孔子像的面貌,同一般的畫像並不相同,兩眼及鼻子很大,顴骨不十分高,須分三掛,下垂及拱起的手際,耳朵也比常人大一點兒。孔子的一個圭,一掛須,及一隻耳朵,已經損壞了,現在的系後人補刻嵌入的,刀法和刻紋,與原刻的一比,顯見得後人的筆勢來得軟弱。

  孔廟正中殿上,尚有孔子塑像一尊,東西兩廡,各有遷衢始祖衍聖公孔端友等的塑像數尊,西首思魯閣下,還有石刻吳道子畫的孔子像碑一塊;一座家廟,形式格局,完全是聖廟的大成至聖先師之殿。我雖則還不曾到過曲阜,但在這衢州的孔廟內巡視了一下,閉上眼睛,那座聖地的殿堂,仿佛也可以想像得出來了。

  衢州西安門外,新河沿下的浮橋邊,原也有江千的花市在的,但比到蘭溪的江山船,要遜色得多,所以不紀。

  仙霞紀險:從衢州南下,一路上迎送著的有不斷的青山,更超過幾條水色藍碧的江身,經一大平原,過雙塔地,到一區四山圍抱的江城,就是江山縣了。

  江山是以三片石的江郎山出名的地方,南越仙霞關,直通閩粵,西去玉山,便是江西;所謂七省通衢,江山實在是第一個緊要的邊境。世亂年荒,這江山縣人民的提心吊膽,打草驚蛇的狀況,也可以想見的了;我們南來,也不過想見識見識仙霞關的險峻,至於采風訪俗,玩水遊山,在這一個年頭,卻是不許輕易去嘗試的雅事,所以到江山的第二日一早,我們就急急地雇了一輛汽車,馳往仙霞關去。

  在南門外的汽車站上車,三裡就到俗名東嶽山,有一塊老虎岩,並一座明嘉靖年間建置的塔在的景星山下;南行二十裡,遠遠望得見沖天的三塊巨岩江郎山,或合或離,在東面的群山中跳躍;再去是淤頭,是峽口,是仙霞嶺的區域了,去江山雖有八九十裡路程,但汽車走走,也只走了兩三個鐘頭的樣子。

  仙霞嶺的面貌,實在是雄奇偉大得很!老遠看來,就是那麼高那麼大的這排百里來長的仙霞山脈,近來一看,更覺得是不見天日了。東西南的三面,彎裡有彎,山上有山;奇峰怪石,老樹長藤,不計其數;而最曲折不盡,令人方向都分辨不出來的,是新從關外二十八都築起,沿龍溪、化龍溪兩支深山中的大水而行的那條通江山的汽車公路。

  五步一轉彎,三步一上嶺,一面是流泉渦旋的深坑萬丈,一面又是鳥飛不到的絕壁千尋。轉一個彎,變一番景色,上一條嶺,辟一個天地,上上下下,去去回回,我們在仙霞山中,龍溪岸上,自北去南,因為要繞過仙霞關去,汽車足足走了有一個多鐘頭的山路。山的高,水的深,與夫彎的多,路的險,不折不扣的說將出來,比杭州的九溪十八澗,起碼總要超過三百多倍。要看山水的曲折,要試車路的崎嶇,要將性命和運命去拚拚,想嘗一嘗生死關頭,千鈞一髮的冒險異味的人,仙霞嶺不可不到,尤其是從仙霞關北麓繞路出關,上關南二十八都去的這一條新辟的汽車公路,不可不去一走。車到關南,行經小竿嶺的那個隘口,近瞰二十八都穀底裡的人家,遠望浦城楓嶺諸峰的青影的時候,我真感到了一種一則以喜一則以懼的說不出的心理;喜的是關後許多險隘,已經被我走過了,懼的是直望山腳的目的地二十八都,雖然是只離開了一程拋石的空間,但山坡陡削,直沖下去,總也還有二三千尺的高度。這時候回頭來看看仙霞關,一條石級鋪得像蛇腹似的曩時的鳥道,卻早已高高隱沒在雲霧與樹木的中間了。

  從小竿嶺的隘口下來,盤旋回繞,再走了三四十分鐘頭,到仙霞關外第一口的二十八都去一看,忽然間大家的身上又起了一層雞皮的細粒。

  太陽分明是高照在那裡,天色當然是蒼蒼的,高大的人家的住屋,也一層一層的排列著在,但是人哩,活的生動著的人哩,人都到哪裡去了呢?

  許許多多的很整齊的人家,窗戶都是掩著的,門卻是半開半閉,或者竟全無地空空洞洞同死鱸魚的口嘴似的張開在那裡。踏進去一看,地下只散亂鋪著有許多稻草。腳步聲在空屋裡反射出來的那一種響聲,自己聽了也要害怕。忽而索落落屋角的黑暗處稻草一動,偶爾也會立起一個人來,但只光著眼睛,向你上下一打量,他就悄悄的避開了。你若追上去問他一句話呢,他只很勉強地站立下來,對你又是光著眼睛的一番打量,搖搖頭,露一臉陰風慘慘的苦笑,就又走了,回話是一句也不說的。

  我們照這樣的搜尋空屋,搜尋了好幾處,才找到了一所基幹隊駐紮在那裡的處所。守衛的兵士,對我們起初當然也是很含有疑懼的一番打量,聽了我們的許多說明之後,他才開口說:「昨晚上又有謠言。居民是自從去年九月以來,早就搬走了。在這裡要吃一頓飯,是很不容易,因為豆腐青菜都沒有人做,但今天早晨,隊長是已經接到了江山胡站長的信,飯大約總在預備了吧?」說了,就請我們上大廳去歇息。我們看到了這一種情形,聽到了那一番話,食欲早就被恐怖打倒了,所以道了一聲隊長萬福,跳上車子,轉身就走。

  重回到小竿嶺的那個隘口的時候,幾刻鐘前曾經盤問我們過,幸虧有了陳萬里先生的那個徽章證明,才安然放我們過去的那位捧大刀的守衛兵,卻笑著對我們說:「你們就回去了麼?」回來一過此口,已經入了安全地帶,我們的膽子也大起來了,就在龍溪邊上,一處叫作大塢的溪橋旁邊下了車,打算爬上山去,親眼去看一看那座也可以說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宋史浩方把石路鋪起來的仙霞關口。一面,叫空車子仍遵原路,繞到仙霞關北相去五裡的保安村去等候我們,好讓我們由關南上嶺,關北下山,一路上看看風景。

  據書上的記載,則仙霞嶺高三百六十級,凡二十四曲,有五關,×十峰等等,我們因為是從半腰裡上去的,所以所走的只是關門所在的那一段。

  仙霞關,前前後後,有四個關門。第二關的邊上,將近頂邊的地方,有一座新築的碉樓在那裡,據陪我們去游的胡站長說,江山近旁,共有碉樓四十餘處,是新近才築起來的,但汽車路一開,這些碉樓,這座雄關,將來怕都要變成些虛有其名的古跡了。

  仙霞關內嶺頂,有一座霞嶺亭,亭旁住著一家人家,從前大約是守關官吏的住所,現在卻只剩了一位老人,在那裡賣茶給過路的行人。

  北面出關,下嶺裡許,是一個關帝廟。規模很大,有觀音閣、浣霞池亭等建築,大約從前的閩浙官吏來往,總是在這廟內寄宿的無疑。現在東面浣霞池的亭上,還有許多周亮工的過關詩,以及清初諸名宦的唱和詩碣,嵌在石壁的中間。

  在關帝廟裡喝了一碗茶,買了些有名的仙霞關的綠茶茶葉,晚霞已經圍住了山腰,我們的手上臉上都感覺得有點潮潤起來了,大家就不約而同的叫了出來說:

  「啊!原來這些就是仙霞!不到此地,可真不曉得這關名之妙喂!」

  下嶺過溪,走到溪旁的保安村裡,坐上車子,再探頭出來看了一眼曾經我們走過的山嶺,這座東南的雄鎮,卻早已羞羞怯怯,躲入到一片白茫茫的仙霞懷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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