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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三(3)


  八

  自從那一天以後,去年冬天竟日日有風沙淺雪,我雖屢次想再出城去找我那個不相識的女子,但終於沒有機會做到。

  是今年的春初,也是一天雲淡風清的日子,樹木剛有一點嫩綠起來,不過葉子還沒有長成,看去還是晚秋的景象,我因為有點微事,要去找農科大學裡的一位朋友。早晨十點多鐘,從平則門口雇驢出去,走不上二十分鐘,趕驢的使我離開西行的大道,叉入了一條向西南的小路。這時候太陽已高,我覺得身上的羊皮袍子有點熱起來了,所以叫趕驢的牽住驢兒,想下驢來脫去一件衣服。趕驢的向前面指著說:

  「前面是紅茅溝,我要上那兒的一家人家去一去,你在紅茅溝下來換衣服成不成?」

  我向他指著的地方一看,看出了一處高墩,數叢樹木,和樹叢裡的幾家人家。再注意一看,我就看出路西墩上,東面的第一家,就是那間白牆的瓦屋,就是那個女孩進去的地方。

  「噢,這地方叫紅茅溝麼?」

  「是啊!」

  「東面的那一家姓什麼?」

  「姓宋,」

  「幹什麼的?」

  「是莊家,他家裡是很有錢的。」

  我微笑了,想再問下去,但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所以就默默的騎驢走了過去,在那裡下驢之後,我看見宋家門前的空地上,有一隻黑狗躺在陽光裡。門內門外,也沒有什麼動靜。前面井架旁,有兩個農婦在那裡汲水談天。

  在農科大學吃了午飯,到前後的野塘小土堆中去玩了一回,大約是三點多鐘的時候,我只說想看看野景,故意車也不坐,驢也不騎,一個人慢慢的走回家來。過了釣魚臺以東,野田裡有些農夫在那裡工作,然而太陽光下所看得出來的,還是黃色的沙田,墳堆,和許多參差不齊的枯樹與枯樹的黑影。

  漸漸的走近紅茅溝了,我心裡忽而跳了起來,從正路上爬上高岸,將過宋家門口的時候,午前看見的那只黑狗,向我迎吠了好幾聲。我謹謹慎慎的過了門口,又沿東牆往北走過第一個玻璃窗的時候,不知不覺的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啊啊!這幸福的一瞬間!她果然從窗裡也在對外面探看。可是她的眼睛,遇見了我的時候,她那可愛的臉子就電光似的躲藏下去了,啊啊!這幸福的一瞬間!在這夕陽晼晼的日暮,當這春意微萌的時節,又是這四面無人的村野裡,居然竟會第二次遇見我這夢裡的青花,水中的明月?我想當這時候誰也應該豔羨我的吧!

  這一次以後,我為了種種事情,沒有再去找她的機會。她並不知道我是何許人,當然也不會來找我。而年光如水,今年的一年又將暮了。

  九

  風愈刮愈大了,一陣陣的沙石,盡往車上撲來。斜陽的光線,也為這些塵沙所障,帶著了慘澹的黃色。我以圍脖包住了口鼻,只想車夫拉得快一點,好早一點到平則門,早一點出城,上紅茅溝去。好容易到了平則門,城洞裡的洋車驢馬一隻也沒有。空中嗚嗚的暴吼聲,一陣緊似一陣。沙石的亂飛,行人的稀少,天地的慘黃顏色,在慘黃的顏色裡看得出來的模糊隱約的城廓行人,好象是已經到了世界末日的樣子。我勉強的出了城門,一面與大風決鬥,一面向西前進了幾步。走到城濠橋上,我覺得這紅茅溝的探訪,終究是去不成了,不知不覺,就迎著大風向西狂叫了好幾聲,嘴裡眼裡,飛進了許多沙石,而今天自早晨以來,常感著的這一種不可形容的悒鬱,好象是因此幾聲狂叫而減輕了幾分。在橋上想進不能進想退不願退的立了一會,我覺得怎麼也不能如此的折回家中。

  「勇氣,要勇氣,放出勇氣來!」

  我又朝轉了身子,把圍脖重新緊緊的包住口鼻,奮勇的前進了幾步。大風的方向轉換了,本來是從北偏西的吹的,現在變成了西風,正對我的面上撲掠而來。太陽的餘光,也似乎消失盡了。城外的空氣,本來是混著黃沙的空氣,一步步的變成了黝黑,走過京綏路支線的鐵軌的時候,匆促的冬日,竟陰森的晚了。兩旁稀落的人家屋裡,也有一處兩處,已經點上燈的。頭上的嗚嗚的風勢,周圍的暗暗的塵寰,行人不多的這條市外的長街,和我自家的孤單的身體,合成了一塊,我好象是在地獄裡遊行。

  背後幾輛裝貨的馬車來了,車輪每轉一轉,地上就發出一種很沉悶的聲音來。我聽見這樣的悶音一次,胸前就震盪一次。等車逼近我的身旁的時候,我好象是躺在地下,在受這些車馬的輾磨。

  貨車過去了,天也完全黑下來了,我又慢慢的逆風行了幾百步,覺得風勢也忽而小了下去。張開眼睛來一看,黑黝黝的天上,竟有幾點明星在那裡搖動。我站住了腳,打開口鼻上的圍脖,拿手絹出來,將臉上的灰沙和鼻涕擦了一擦,我覺得四圍的情形,忽而變了。空中的黃沙,竟不留一點蹤影,茫茫的天空中,西南角上,還有指甲痕似的一彎新月,掛在那裡。然而大風的餘波,還依然存在,一陣一陣,中間有幾分鐘間隔的冷風,還在吹著。象這樣的一陣風起,黑暗裡的樹葉息索息索的響一陣,我的面前也有一層白茫茫的灰土起來,但是這些冷風,這些灰土,並不象前幾刻鐘的那麼可怕了。

  十

  走到了九道廟前折入南行的小道,從我的左手的遠空中,忽而傳了一陣火車的車輪聲和汽笛聲過來。接著又來了一陣風,樹木又震動了一次,又一陣蕭蕭落葉的聲音。這一次風聲車輪聲過後,大地卻完全靜默了,周圍斷絕了活著的物事,高低凹凸的道路上,只剩了我一個人的輕輕的腳步聲。暴風過後的沉寂,和冬夜黃昏的黑暗,忽而在我的腦裡吹進了一種恐怖的念頭,兩旁的墓田裡,好象有人在那裡爬出來的樣子。我舉頭一望,南邊天際,有幾點明星,西南的淡月影裡,有許多枯枝,橫叉在空間。我鼓勵著自家的勇氣,硬是一步一步的走向前去。但這時候,我心裡實在已經有點後悔了起來。

  到了紅茅溝,從後邊的小道走上了高墩,我看見宋家的東牆上的小窗,已經下了木板的窗戶,一點兒燈光也看不出來。在窗下凝神站住,我正想偷聽屋內動靜的時候,一陣犬吠聲,忽而迎上了前來,同時有二三隻遠近的家犬,也在響應狂吠。我在牆下的黑影裡,不能久立,只好放大了膽子,一步步走向南面的犬吠聲很多的方向,尋上高墈下的正道上去。在正道上徘徊了一回,待犬吠聲殺了一點聲勢,我注意著向宋家門口望去,仍是看不出什麼動靜來。

  這時候月亮已經下山了,天上的繁星,增了光輝,撐出在晴空裡的遠近的樹枝,一束一束的都帶起惡意來。尚未歇盡的涼風,又加了勢力,吹向我的臉上。我打了幾個冷痙,想哭又哭不出來,想跑又跑不了,只得向天呆看了一忽,慢慢的仍複尋了原路,走回寓所。

  回到了我這孤冷的寓居,在一枝洋燭光的底下——因為電線已經被風吹斷,電燈滅了——一邊吸煙,一邊寫出來的,就是這一篇東西。在這時候,我的落寞的情懷,如何的在想念我的女人,如何的在羡慕一個安穩的家庭生活,又如何的覺著人生的無聊,我想就是世界上想像力最強的人,也揣摸不出來,啊啊,我還要說它幹什麼!

  (一九二四年的誕生日作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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