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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三(2)


  五

  太陽打斜了,空中浮罩著一層黃色的霞蓋,老住北京的人,知道這是大風襲來的預兆。我若有興致,袋裡的錢卻也夠我在胡同裡一宵的化費,但是這一種歡樂的魔醉力,能不能敵得過我現在的懶性,卻是一個問題。走到正陽橋上,雇好了洋車,跑回家來的路上,我對於今天的一日,頗有依依不捨的神情,仿佛一回到家裡,就什麼事情也完了似的。

  獨坐在洋車上,向來往的人叢裡往北的奔跑,我的舊習的那一種反省病,又自悼自傷的發起來了:

  「若把這世界當作個舞臺,那麼這些來往的行人,都是假裝的優孟,而這個半死半生的我,也少不得是一個登場的傀儡。若以所演的角色而論,那麼自家的確是一個小丑的身分。為陪襯青衣花旦,使她們的美妙的衣裳,粉白的臉子,與我相形之下,愈可見得出美來的小丑。為增加人家的美處而存在的小丑,啊啊!我的不遇,我的醜陋,正是人家的幸運,人家的美妙嚇!你這前生註定的小丑的身分喲,我想詛咒你,然而詛咒你,就是詛咒我自己嚇!

  「我這個飄流不定的身子,若以物件來比擬,那麼我想再比中心點失掉了的半把剪刀相象的物件是沒有了,是的,中間的那一個蓮花瓣沒有的半把剪刀。這半把剪刀,物件雖是物件,然而因為中心點已經失掉,用處是完全沒有的。啊啊!若有一個人能告訴我說:『你的其他的半把剪刀是在某處,你的中心點是在某地。』那麼我就是赴湯蹈火,也願意去尋著它們來,和它們結合在一處。但是這中心點,這半把剪刀,大約是已經作了殉葬之物,已經不存在在這世上了吧!何以我尋了這許多年數,會一點兒消息也沒有的呢?等一等,不對不對,這半把剪子的譬喻,有點不妥,我好象是想講愛情的樣子,難道我長到了這樣的年紀,還能同五六年前一樣『失戀呀!』『無戀呀!』『想戀呀!』的亂叫麼?不能的,不能的,自家是老了,不中用了,而……」

  喀單嘭的一響,洋車經過了一塊高低不平的地方,我的身子竟從車座子裡跳起來,跳得有一尺多高。

  「啊啊!可憐身病輕如葉,扶上金鞍馬不知。老了,衰弱了,消瘦了。就是以我這一個身體而論,也不配講什麼戀愛,算了吧,還是再回到前門胡同裡去鬧它一晚罷,誰保得風塵中就找不出一個知己來?誰敢說以金錢買來的不是戀愛?」

  想到此地,我想叫車夫仍複拉我回前門去,率性去花它一晚的錢。

  「喂!」我說,「你是哪兒的車嚇?」

  「我是平則門裡兒的車。」

  「你再拉我回去,拉我回前門去!」

  「先生!我可不能拉。這是人家的車,四點鐘要繳車的,拉你回前門,可來不及了,先生!」

  下車來再叫洋車,卻是麻煩不過,所以我也沒有方法,只好由他往西北的拉回家來,然而我的心裡卻很不平的在問:

  「今天的一天,就此完了麼?這就算把我的生日度過了麼?」

  六

  洋車走近西四牌樓的時候,風沙漸漸的大起來了,太陽的光線,也變起顏色來了。午膳後天上看得出來的那一層黃塵霞障,大約就此要發生應驗了吧。但是由它颳風也好,下雨也好,我仍複這樣的抱了一個悶悶的心,跑回家去,是不甘心的,我還是出平則門去吧,上紅茅溝去探探那個姑娘的消息看吧!

  七

  去年秋天,我在上海想以文藝立身的計劃失敗之後,不得已承受了幾位同學的好意,勉強的逃到北京來。這正是楊槐榆樹,一天天的灑脫落葉,垂楊野草,一天天的萎黃下去的十月中旬。那時候我于敗退之餘,托身遠地,又逢了凋落的季節。蒼茫四顧,一點兒希望也沒有,一點兒生趣也沒有。每天從學校裡教書回來,若不生病,腳能跑路的時候,不跑上幾位先輩的家裡去閒談,就跑出城外的山野去亂撞亂走。當時的我的心境,實在是太雜亂了,太悲涼了,所以一天到晚,我一刻也靜不下來。並且又因為長期失眠,和在上海時的無節制的生活的結果,弄得感情非常脆弱,一受觸撥,就會同女人似的盈盈落淚。記得有一次當一天晚來欲雪的日暮,我在介紹我到北京來的C君家裡吃晚飯,聽了C夫人用著上海口音講給我聽的幾句慰安我的話的時候,我竟嗚嗚的哭了起來。

  那時候我的寸心的荒廢,實在是沒有言語可以形容,正在那個時候,是到北京沒有滿一月的時候,有一天我因為苦悶的結果,一晚沒有睡覺。如年的長夜,我守著時鐘滴答的擺動,看見窗外一層一層的明亮起來了,幾聲很輕很輕的鳥鵲聲響了。我不等家裡的底下人起來,就悄悄的開了門,跑到大街上去。路上一片濃霜加雪,到處都有一層薄冰凍著。呼一口氣,面前就凝著一道白霧,兩隻耳朵和鼻尖好像是被許多細針在那裡亂刺。平則門大街上,只鋪著一道淡而無力的初陽,兩旁的店鋪,都還沒有開門,來往的行人車馬,一個也沒有。老遠老遠,有一個人在那裡行走,然而他究竟是向這一邊來的呢或是往那一邊去的?卻看不出來。我因為昨夜來的苦悶,還盤踞在胸中,所以想出城去,在沒有人聽見看見的地方,去號泣一場,因此順腳就向西走向平則門外。城外的幾家店鋪,也還沒有起來,冰凍的大道上,我只遇見了幾乘獨輪的車。從城外的國道上折向南去,走不多遠,我就發見我自家已經置身在高低不平的黃沙田裡。田的前後,散播著一堆堆的荒塚。墳地沙田的中間,有幾處也有數叢葉子脫落的樹幹,在那裡承受朝陽。地上的濃霜,一粒一粒反射著陽光,也有發放異樣的光彩的。幾棵椿樹,葉子還沒有脫盡的,時時也在把它們的病葉,吐脫下來。在早晨的寂靜中,這幾張落葉的微音,聽起來好像是大地在歎息。我在這些天然的野景裡,背了朝陽,盡向西南的曲徑,亂跑亂走。一片青天,彎蓋在我頭上,好象在那裡祝福,也好象在那裡譏笑。

  我行行前進,忽在我的前面發見了幾家很幽雅的白牆瓦屋。參差不齊的這些瓦屋的前後,有許多不識名的林木枯乾,橫畫在空中。這些房屋林木,斷岸沙丘,都受著朝陽的烘染,縱橫錯落的排列在那裡,一無不當,好象是出於名畫師的手筆。順道走到了這幾家瓦屋的前頭,我在路旁高岸上,忽而又發現了一個在遠處看不出來的井架。在這井架旁立著汲水的,是一個十五六歲的,衣服雖則沒有城內的上流婦女那麼華麗,卻也很整潔時髦的女子。我走到高岸下她身旁的時候,不便抬起頭來看她,直到過去了五六步路,方才停住了腳,回頭來看了個仔細。啊啊!朝陽裡照出來的這時候的她的側面,馬獨恩娜,皮阿曲利斯,墨那利賽,我也不曉得叫她什麼才好!一雙眼睛,一雙瞳人很黑,眼毛很多的眼睛,在那裡注視水桶。大約是因為聽了我忽而停住了腳步的緣故吧?這一雙黑晶晶的大眼,竟回過來向我看了一眼;肉色雖則很細白,然而她這一種細白,並不是同城內的煙花深處的女人一樣,毫不帶著病的色彩。還有那一條鼻樑哩!大約所謂「希臘式的」幾個字,就是指這一類的鼻樑而講的吧?從遠處看去,並不十分的高突,不過不曉怎麼的,總覺得是棱棱一角,正配壓她那一個略帶長方的臉子。我雖沒有福分看見她的微笑,然而她那一張嘴,尤其是上下唇的二條很明顯的曲線,我想表現得最美的,當在她的微笑的時候。頭髮是一把往後梳的,背後拖著的是一條辮子。衣服的材料想不起來了,然而大袖短衫的樣子,卻是很時髦的,顏色的確是淡青色。

  我被她迷住了,站住後就走不開了。我看她把一小桶水,從井架旁帶回家去。我記得她將進門的時候,又朝轉來看了我一眼,而她的臉上好像是帶了一點微紅。她從門裡消失了以後,我在朝陽裡呆立了許多時,因為西邊來了一個農夫,我就回轉腳尖,走到剛才的那個井架旁邊,從路旁爬上高岸,將她剛才用過的那只吊桶放下了井去。我向井裡一望,頭一眼好象是看見她的容貌還反射在井裡。再仔細看的時候,我才知道是一圈明藍的天色。汲起了井水,先漱了口,我就把袋裡的手絹拿出來擦瞼。雖則是井水,但我也覺得涼得很,等那西來的農夫從高岸下過去了,我就慢慢的走向她那間屋子的門口去。門裡有一堵照牆站著,所以看不見裡邊的動靜。這一所房屋系坐北朝南的,沿了東邊的牆往北走去,牆上有二個玻璃窗,可以看得出來,這窗大約是東配房的窗,明淨雅致得很。這時候太陽已經升高了一點,我看見我自家的影子,夾了許多疏林的樹影,也倒射在牆上。空中忽而起了一陣馴鴿的飛聲,我才把我的迷夢解脫,慢慢的從屋後的一條斜低下去的小路,走回到正道上來。這一天我究竟是什麼時候回家的,從那裡又跑上了什麼地方等事情,我現在想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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