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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石磯(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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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歲月遷移了。乾隆三十七年的新春帶了許多風霜雨雪到太平府城裡來,一直到了正月盡頭,天氣方才晴朗。臥在學使衙門東北邊壽春園西室的病夫黃仲則,也同陰暗的天氣一樣,到了正月盡頭卻一天一天的強健了起來。本來是清瘦的他,遭了這一場傷寒重症,更清瘦得可憐。但稚存與他的友情,經了這一番患難,倒變得是一天濃厚似一天了。他們二人各對各的天分,也更互相尊敬了起來,每天晚上,各講自家的抱負,總要講到三更過後才肯入睡,兩個靈魂,在這前後,差不多要化作成一個的樣子。 二月以後,天氣忽然變暖了。仲則的病體也眼見得強壯了起來。到二月半,仲則已能起來往浮邱山下的廣福寺去燒香去了。 他的孤傲多疑的性質,經了這一番大病,並沒有什麼改變。他總覺得自從去年戴東原來了一次之後,朱竹君對他的態度,不如從前的誠懇了。有一天日長的午後,他一個人在房裡翻開舊作的詩稿來看,卻又看見去年初見朱竹君學使時候一首《上朱笥河先生》的柏梁古體詩。他想想當時一見如舊的知遇,與現在的無聊的狀態一比,覺得人生事事,都無長局。拿起筆來他就又添寫了四首律詩到詩稿上去。 抑情無計總飛揚,忽忽行迷坐若忘。 遁擬鑿壞因骨傲,吟還帶索為愁長。 聽猿詎止三聲淚?繞指真成百煉鋼。 自傲一嘔休示客,恐將冰炭置人腸。 歲歲吹蕭江上城,西園桃梗托浮生。 馬因識路真疲路,蟬到吞聲尚有聲。 長鋏依人遊未已,短衣射虎氣難平。 劇憐對酒聽歌夜,絕似中年以後情。 鳶肩火色負輪囷,臣壯何曾不若人。 文倘有光真怪石,足如可析是勞薪。 但工飲啖猶能活,尚有琴書且未貧。 芳草滿江容我采,此生端合付靈均。 似綺年華指一彈,世途惟覺醉鄉寬。 三生難化心成石,九死空嘗膽作丸。 出郭病軀愁直視,登高短髮愧旁觀。 升沉不用君平蔔,已辦秋江一釣竿。 七 天上沒有半點浮雲,濃藍的天色受了陽光的蒸染,蒙上了一層淡紫的晴霞,千里的長江,映著幾點青螺,同逐夢似的流奔東去。長江腰際,青螺中一個最大的採石山前,太白樓開了八面高窗,倒影在江心牛渚中間;山水,樓閣,和樓閣中的人物,都是似醉似癡的在那裡點綴陽春的煙景;這是三月上巳的午後,正是安徽提督學政朱笥河公在太白樓大會賓客的一天。翠螺山的峰前峰後,都來往著與會的高賓,或站在三台閣上,在數水平線上的來帆,或散在牛渚磯頭,在尋前朝歷史上的遺跡。從太平府到採石山,有二十裡的官路。澄江門外的沙郊,平時不見有人行的野道上,今天熱鬧得差不多路空不過五步的樣子。八府的書生,正來當塗應試,聽得學使朱公的雅興,都想來看看朱公藥籠裡的人才。所以江山好處,蛾眉燃犀諸亭都為遊人佔領去了。 黃仲則當這青黃互競的時候,也不改他常時的態度。本來是纖長清瘦的他,又加以久病之餘,穿了一件白夾春衫,立在人叢中間,好象是怕被風吹去的樣子。清臒的頰上,兩點紅暈,大約是薄醉的風情。立在他右邊的一個肥矮的少年,同他在那裡看對岸的青山的,是他的同鄉同學的洪稚存。他們兩人在採石山上下走了一轉回到太白樓的時候,柔和肥胖的朱笥河笑問他們說: 「你們的詩做好了沒有?」 洪稚存含著了微笑搖頭說: 「我是閉門覓句的陳無已。」 萬事不肯讓人的黃仲則,就搶著笑說: 「我卻做好了。」 朱笥河看了他這一種少年好勝的形狀,就笑著說: 「你若是做了這樣快,我就替你磨墨,你寫出來吧。」 黃仲則本來是和朱笥河說說笑話的,但等得朱笥河把墨磨好,橫軸攤開來的時候,他也不得不寫了。他拿起筆來,往墨池裡掃了幾掃,就模模糊糊的寫了下去: 紅霞一片海上來,照我樓上華筵開, 傾觴綠酒忽複盡,樓中謫仙安在哉! 謫仙之樓樓百尺,笥河夫子文章伯, 風流仿佛樓中人,千一百年來此客。 是日江上彤雲開,天門淡掃雙蛾眉, 江從慈母磯邊轉,潮到燃犀亭下回, 青山對面客氣舞,彼此青蓮一抔土。 若論七尺歸蓬蒿,此樓作客山是主。 若論醉月來江濱,此樓作主山作賓。 長星動搖若無色,未必常作人間魂, 身後蒼涼盡如此,俯仰悲歌亦徒爾! 杯底空余今古愁,眼前忽盡東南美。 高會題詩最上頭,姓名未死重山邱, 請將詩卷擲江水,定不與江東向流。 不多幾日,這一首太白樓會宴的名詩,就喧傳在長江兩岸的士女的口上了。 (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二十日午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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