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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石磯(3)


  四

  他挨了餓,慢慢的朝著了斜陽走回來的時候,短促的秋日已經變成了蒼茫的白夜。他一面賞玩著日暮的秋郊野景,一面一句一句的盡在那裡想詩。敲開了城門,在燈火零星的街上,走回學使衙門去的時候,他的吊李太白的詩也想完成了。

  束髮讀君詩,今來展君墓。
  清風江上灑然來,我欲因之寄微慕。
  嗚呼,
  有才如君不免死,我固知君死非死,
  長星落地三千年,此是昆明劫灰耳。
  高冠岌岌佩陸離,縱橫學劍胸中奇,
  陶鎔屈宋入大雅,揮灑日月成瑰詞。
  當時有君無著處,即今遺躅猶相思。
  醒時兀兀醉千首,應是鴻蒙借君手,
  乾坤無事入懷抱,只有求仙與飲酒。
  一生低首唯宣城,墓門正對青山青。
  風流輝映今猶昔,更有灞橋驢背客,
  此間地下真可觀,怪底江山總生色。
  江山終古月明裡,醉魄沉沉呼不起,
  錦袍畫舫寂無人,隱隱歌聲繞江水,
  殘膏剩粉灑六合,猶作人間萬餘子。
  與君同時杜拾遺,窆石卻在瀟湘湄,
  我昔南行曾訪之,衡雲慘慘通九疑,
  即論身後歸骨地,儼與詩境同分馳。
  終嫌此老太憤激,我所師者非公誰?
  人生百年要行樂,一日千杯苦不足,
  笑看樵牧語斜陽,死當埋我茲山麓。

  仲則走到學使衙門裡,只見正廳上燈燭輝煌,好象是在那裡張宴。他因為人已疲倦極了,所以便悄悄的回到了他住的壽春園的西室。命僕役搬了菜飯來,在燈下吃一碗,洗完手面之後,他就想上床去睡。這時候稚存卻青了臉,張了鼻孔,作了悲寂的形容,走進他的房來了。

  「仲則,你今天上什麼地方去了?」

  「我倦極了,我上李太白的墳前去了一次。」

  「是謝公山麼?」

  「是的,你的樣子何以這樣的枯寂,沒有一點兒生氣?」

  「唉,仲則,我們沒有一點小名氣的人,簡直還是不出外面來的好。啊啊,文人的卑污呀!」

  「是怎麼一回事?」

  「昨晚上我不是對你說過了麼?那大考據家的事情。」

  「哦,原來是戴東原到了。」

  「仲則,我真佩服你昨晚上的議論。戴大家這一回出京來,拿了許多名人的薦狀,本來是想到各處來弄幾個錢的。今晚上竹君辦酒替他接風,他在席上聽了竹君誇獎你我的話,就冷笑了一臉說『華而不實』。仲則,叫我如何忍受下去呢!這樣卑鄙的文人,這樣的只知排斥異己的文人,我真想和他拼一條命。」

  「竹君對他這話,也不說什麼麼?」

  「竹君自家也在著《十三經文字同異》,當然是與他志同道合的了。並且在盛名的前頭,那一個能不為所屈。啊啊,我恨不能變一個秦始皇,把這些卑鄙的偽儒,殺個乾淨。」

  「偽儒另外還講些什麼?」

  「他說你的詩他也見過,太少忠厚之氣,並且典故用錯的也著實不少。」

  「混蛋,這樣的胡說亂道,天下難道還有真是非麼?他住在什麼地方?去去,我也去問他個明白。」

  「仲則,且忍耐著吧,現在我們是鬧他不贏的。如今世上盲人多,明眼人少,他們只有耳朵,沒有眼睛,看不出究竟誰清誰濁,只信名氣大的人,是好的,不錯的。我們且待百年後的人來判斷罷!」

  「但我總覺得忍耐不住,稚存,稚存。」

  「…………」

  「稚存,我,我……我想……想回家去了。」

  「…………」

  「稚存,稚存,你……你……你怎麼樣?」

  「仲則,你有錢在身邊麼?」

  「沒有了。」

  「我也沒有了。沒有川資,怎麼回去呢?」

  五

  仲則的性格,本來是非常激烈的,對於戴東原的這辱駡自然是忍受不過去的,昨晚上和稚存兩人默默的在房間裡走來走去走了半夜,打算回常州去,又因為沒有路費,不能回去。當半夜過了,學使衙門裡的人都睡著之後,仲則和稚存還是默默的背著了手在房裡走來走去的走。稚存看看燈下的仲則的清瘦的影子,想叫他睡了,但是看看他的水汪汪的注視著地板的那雙眼睛,和他的全身在微顫著的憤激的身體,卻終說不出話來,所以稚存舉起頭來對仲則偷看了好幾眼,依舊把頭低下去了。到了天將亮的時候,他們兩人的憤激已消散了好多,稚存就對仲則說:

  「仲則,我們的真價,百年後總有知者,還是保重身體要緊。戴東原不是史官,他能改變百年後的歷史麼?一時的勝利者未必是萬世的勝利者,我們還該自重些。」

  仲則聽了這話,就舉起他的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對稚存看了一眼。呆了一忽,他才對稚存說:

  「稚存,我頭痛得很。」

  這樣的講了一句,仍複默默的俯了首,走來走去走了一會,他又對稚存說:

  「稚存,我怕要病了。我今天走了一天,身體已經疲倦極了,回來又被那偽儒這樣的辱駡一場,稚存,我若是死了,要你為我復仇的呀!」

  「你又要說這些話了,我們以後還是務其大者遠者,不要在那些小節上消磨我們的志氣吧!我現在覺得戴東原那樣的人,並不在我的眼中了。你且安睡吧。」

  「你也去睡吧,時候已經不早了。」

  稚存去後,仲則一個人還在房裡俯了首走來走去的走了好久,後來他覺得實在是頭痛不過了,才上床去睡。他從睡夢中哭醒來了好幾次。到第二天中午,稚存進他房去看他的時候,他身上發熱,兩頰緋紅,盡在那裡講譫語。稚存到他床邊伸手到他頭上去一摸,他忽然坐了起來問稚存說:

  「京師諸名太史說我的詩怎麼樣?」

  稚存含了眼淚勉強笑著說:

  「他們都在稱讚你,說你的才在漁洋之上。」

  「在漁洋之上?呵呵,呵呵。」

  稚存看了他這病狀,就止不住的流下眼淚來。本想去通知學史朱笥河,但因為怕與戴東原遇見,所以只好不去。稚存用了濕毛巾把他頭腦涼了一涼,他才睡了一忽。不上三十分鐘,他又坐起來問稚存說:

  「竹君,……竹君怎麼不來?竹君怎麼這幾天沒有到我房裡來過?難道他果真信了他的話了麼?我要回去了,我要回去了,誰願意住在這裡!」

  稚存聽了這話,也覺得這幾天竹君對他們確有些疏遠的樣子,他心裡雖則也感到了非常的悲憤,但對仲則卻只能裝著笑容說:

  「竹君剛才來過,他見你睡著在這裡,教我不要驚醒你來,就悄悄的出去了。」

  「竹君來過了麼?你怎麼不講?你怎麼不叫他把那大盜趕出去?」

  稚存騙仲則睡著之後,自己也哭了一個爽快。夜陰侵入到仲則的房裡來的時候,稚存也在仲則的床沿上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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