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蜃樓(6)


  六

  沿湖濱走了一段,在這歲暮大寒的道上,也不曾遇到幾多的行人;直等走上了斜貫東西的那條較廣回的馬路,逸群才叫到了一乘黃包車坐向俗稱大英醫院的廣濟醫院中去。

  醫院眼已經是將近中午停診的時候了,幸而來求診的患者不多,所以逸群一到,就並沒有什麼麻煩而被領入了一間黑漆漆的內科診療室裡。穿著白色作業服的那位醫士,年紀還是很輕,他看了逸群的這種衣飾神氣,似乎也看出了這一位患者的身份,所以尋問病源症候的時候他的態度也很柔和,體熱測驗之後,逸群將過去的症狀和這番的打算來杭州靜養,以及在不意之中受了風寒的情形洋細說了一遍,醫生就教他躺下,很仔細地為他聽了一回。前前後後,上上下下約莫聽了有十多分鐘的樣子,醫生就顯示著一種嚴肅的神氣,跟逸群學著北方口音對他說:

  「你這肺還有點兒不行,傷風倒是小事,最好你還是住到我們松木場的肺病院裡去吧?那兒空氣又好,飲食也比較得有節制,配藥診視也便利一點,你以為怎麼樣?」

  逸群此番,本來就是為養病而來,這醫院既然有這樣好的設備,那他當然是願意的,所以聽了醫生的這番話,他立刻就答應了去進病院。問明瞭種種手續,請醫生寫了幾張說明書之後,他就尋到會計處在付錢,來回往復了好幾次,將一切手續如式辦好的時候,午後也已經是很遲,他的身體也覺得疲倦得很了,這一晚就又在湖濱的飯店裡留了一宵宿。

  一宵之內,西湖的景色完全變過了。在半夜裡起了幾陣西北風,吹得門窗房屋都有點兒搖動。接著便來了一天霏微的細雨,在不聲不響的中間,這冷雨竟化成了小雪。早晨八點鐘的光景,逸群披衣起來,就覺得室內的光線明亮得很,雖然有點冷得難耐,但比較起昨天的灰暗來,卻舒爽得多了。將西面的玻璃窗推開一望,劈面就來了一陣冷風,吹得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幾個寒痙。向湖上的四周環視了一周,他竟忘掉了自己的病體,在窗前的寒風裡呆立住了,這實在是一幅靈奇的中國水墨畫景。

  南北兩高峰的斜面,各灑上了一層薄薄的淡粉,介在其中的湖面被印成了墨色。還有長堤上,小山頭,枯樹林中,和近處停泊在那裡的湖船身上,都變得全白,在反映著低雲來去的灰色的天空。湖膛上遠遠地在行走的幾個早起的船家,只像是幾點狹長的黑點,默默地在這一塊純白的背景上蠕動。而最足以使人感動的,卻是彌散在這白茫茫打成一片的天地之間的那種沉默,這真是一種偉大而又神秘的沉默,非要在這樣的時候和這樣的地方是永也感覺不到的。

  逸群呆立在窗前看了一回,又想起了今天的馬上要搬進病院去的事情,嘴角上就微微地露出了一痕自己取笑自己的苦笑。

  「這總不是天公送我進病院去的眼色吧?」因為他看到了雪,忽而想起了一段小說裡說及金聖歎臨刑那一日的傳說。這一段傳說裡說,金聖歎當被綁赴刑場去的那一天,雪下得很大;他從獄裡出來,看見了滿街滿巷的白雪,就隨口念出了一首詩來說:「天公喪父地丁憂,萬戶千門盡白頭,明日太陽來作吊,家家簷下淚珠流。」病院和刑場,雖則意義全然相反,但是在這兩所地方的間壁,都有一個冷酷的死在那裡候著的一點卻是彼此一樣的,從這一點上說來逸群覺得他的聯想,也算不得什麼不合情理。

  那位中年的茶房凍紅了鼻尖寒縮著腰走進他的房裡來的時候,逸群還是呆呆鵠立在窗口,在凝望著窗外的雪景。

  「陳先生,早呵,打算今天就進松木場的肺病院去麼?」茶房叫著說。

  逸群回過身來隻對他點了點頭,卻沒有回答他一句話,一面看見了這茶房說話的時候從口裡吐來的白氣,和面盆裡水蒸氣的上升,他自己倒同初次感得似的才覺著了這早晨的寒冷,皮膚上忽而起了一層雞栗,隨手他就把開著的那扇房門關上了。

  在房間裡梳洗收拾了下,付過了宿帳,又吃了一點點心,等黃包個夫上樓來替他搬取皮篋的時候,時間已經不早了。坐在車上,沿湖濱向北的被拉過去,逸群的兩耳,也感到了幾陣犀利的北風。雪是早已不下了,可是太陽還沒有破雲出現,風也並不算大,但在戶外走著總覺得有刀也似的尖風刺上身來,這正是江南雪後,陰凍不開的天氣。逸群默默坐在車上,跟看著周圍的雪中山水,卻想起了有一次和詒孫在這樣的小雪之中,兩人坐汽車上頤和園去的事情。把頭搖了幾搖,微微的歎了一口氣,他的滿腔懷憶,只縮成了柳耆卿的半截清詞,在他的啞喉嚨裡輕輕念了出來:

  一場寂寞憑誰訴!
  算前言,總經負。
  早知恁地難拼,悔不當初留住。
  其奈風流端正外,更別有,系人心處。
  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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