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蜃樓(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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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湖心的半月西沉了,湖上的冷光,也加上了一層黝黝的黑影。白天的熱度,似乎向北方去誘入了些低壓氣層來,晴空裡忽而飛滿了一排怕人的雲陣,白雲堆的缺處,偶爾射出來的幾顆星宿的光芒和幾絲殘月的灰線,更照出了這寒宵湖面的淒清落寞。一股寒風,自西北徐徐地吹落,飛過湖頭,打上孤燈未滅的陳逸群的窗面的時候,他也感到了一點寒冷,拿出表來一看,已經是午夜的時刻了。 為了一個同風也似地捉摸不定的女性,竟這樣熱心的費去了半宵的心血!逸群從那一堆西湖圖志裡立起身來回想及此,倒也自家覺得有點好笑。向上伸了一伸懶腰,張嘴打了一個呵欠,一邊拿了一支煙捲在尋火柴,一邊他嘴裡卻輕輕地辯解著說: 「啊啊,不作無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點上了煙,離開書桌,重在一張安樂椅上坐下的時候,他覺得今天一天的疲勞襲上身來了。又打了一個呵欠,眼睛裡紅紅地浮漾著了兩圈酸淚,呆呆對燈坐著吸去了半枝煙捲,正想解衣就寢,走上床去,他忽又覺得鼻孔裡絞刺了起來,肩頭一縮,竟哈嗽哈嗽地打出了幾個噴嚏。 「啊呀,不對,又遭了涼啦!」 這樣一想,他就匆匆和著裡邊的絲綿短襖,躺到被裡去睡覺去了。 本來是神經質的他,又兼以一天的勞瘁,半夜的不眠,上床之後,更不得不在雜亂的回憶和矛盾的恐懼裡想,一想起那一個黑衣的女影而畫些幻象,所以逸群這一宵的睡眠,正像是夏天殘夜裡的短夢,剛睡著又驚醒剛睡著又驚醒地安定不下來。有時候他勉力地摒去了腦裡的一切雜念,想把神經鎮壓一下而酣甜地睡上,叮是已經受過激蕩的這些纖細的組織,終於不能聽他的命令;他愈是凝神摒氣地在努力,彌漫在這深夜大旅館中的寂靜,愈要突入他的聽覺中來,終致很遠很遠掛在遊廊壁上的一架掛鐘的針步,和窗面上時時拂來的一兩陣同歎息似的寒風,就能夠把他的靜息狀態攪亂得零零落落。在長時間的焦躁之後,等神經過了一度極度的緊張,重陷入極度的疲乏狀態去後,他才昏沉地合下了眼去;但這時候窗外面的浮雲,已帶起灰沉沉的白色,環湖上的群山,也吐起炊煙似的雲霧來了。 湖上的晨曦,今天卻被灰暗的雲層吞沒了去,一天曇色,遮印得湖波慘淡無光,又加之以四圍的山影和西北的尖風,致弄得湖面上寒空黯黯,陰氣森森,從早晨起就釀成了一種欲雪未成的天氣。逸群一個人曲了背側臥在旅館的薄棉被裡,被茶房的腳步聲驚醒轉來,聽說已經是快近中午了。開口和茶房談了這一句話,他第一感覺到的,便是自己的喉嚨的嘶啞。等茶房出門去替他去沖茶泡水的中間,他還不肯相信自己是感冒了風寒。為想試一試喉嚨,看它在究竟有沒有啞的原因,他從被裡坐起,就獨自一個放開喉嚨來叫了兩聲:「詒孫!詒孫!」 鑽到他自己的耳朵裡去的這一個很熟的名字的音色,卻仍舊是那一種敲破鐵罐似的啞音。 「唉,糟糕,這才中了醫生的預言了!」 這樣一想,他腦裡頭就展開了一幅在上海病臥當時的景象。從大連匆促搭上外國郵船的時候,因為自己的身體已經入了安全地帶了,所以他的半月以來同弓弦似地緊張著的心狀一時弛散了開來。緊張去,他在過去積壓在那裡的過度的疲勞便全部蘇複轉來了,因而到上海,就出其不意地咳了幾次鮮血。咳血的前後,身體更是衰弱得不堪,凡肺病初期患者的那些症候,他都飽嘗遍了,睡眠中的盜汗,每天午後一定要發的無可奈何的夜熱,腰腳的酸軟,食欲的毫無,等等。幸虧在上海有一位認識的醫生,替他接連打了幾支止血針,並目告訴了他一番如何療養的的心得,吐血方才止住。又靜養了幾天,因為醫生勸他可以個必久住在空氣惡濁的上海,他才下了上杭州來靜養的決心。 「你這一種病,最可怕而也最易染上的是感冒。因為你的氣管和肺尖不好,傷風是很容易上身的。一染了感冒,咳嗽一發,那你的血管就又要破裂了,喀血病馬上就又要再發。所以你最要小心的是在這一著。凡睡眠不足,勞神過度,運動太烈等。都是這病的誘因。你上杭州去後,這些地方都應該注意,體熱尤其不可使它增高起來。平常能保住二十六至至三十七度的體熱就頂好,不過你也不要神經過敏,不到三十八度,總還不算發熱。有刺激性的物事總應該少吃!」 這些是那位醫生告誡他的說話,可是現在果真被這醫生說中了,竟在他自己不覺得的中間感冒了風寒。身上似乎有點在發熱的樣子,但是咳嗽還沒有出來,趕快去醫吧,今天馬上就去大約總還來得及。他想到了這裡卻好那茶房也拿了茶水進房來了,他問了他些杭州的醫生及醫院的情形,茶房就介紹了一個大英醫院給他。 洗過了手面,刷過了牙齒,他茶也不喝一口,換上衣服,就一個人從旅館中踱了出來。陰冷的旅館門前,這時候連黃包車也沒一乘停在那裡。他從湖濱走過,舉頭向湖上看了一眼,覺得這灰沉沉的天色和怪陰慘的湖光,似乎也在那裡替他擔憂,昨大的那一種明朗的風情,和他自己在昨天感到的那一種輕快的心境,都不知道消失到哪裡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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