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蜃樓(3)


  三

  早晨醒來的時候,朝南的廊下,已經曬遍了可愛的日光。他開窗看看湖面,晴空下的山水,卻是格外的和平,格外的柔嫩,一瞬間回想起昨天晚上酒後的神情,仿佛是一場惡夢。他呆呆的向窗外看了好久,叫茶房來倒上臉水,梳洗之後,又把平時的那一種冷淡的心境恢復了。喝了幾口茶,吃了一點點心,他就托茶房為他雇一隻艇子去遊湖。等了半天,划船的來了,他問明瞭路徑,說定了遊湖的次序,便跟了那半老的船戶,走下樓來。

  戶外的陽光,溟蒙和暖,簡直把天氣烘得同春天一樣。沿湖的馬路上,也有些車輛行人,在那裡點綴這故都的殘臘。堤下的連續的湖船,前後銜接,緊排著在等待遊人;許多船戶,游散在湖岸的近旁,此地一群,那邊一隊的在爭搶買賣。遠處有一位老婦人,且在高聲叫搭客,說是要開往嶽墳去的。

  逸群跟了那中年船戶,往南迎陽光走上埠頭去,路上就遇了幾次的搶買賣的襲擊。他坐上船後,往西南搖動開去。將喧嚷的城市,丟在背後,看看四圍的山色,看看清淡的天空,看看水邊的寂靜的人家,覺得自家的身體,已經是離開了現實世界了。幾禮拜前的馬背上的生活,炮彈的鳴聲,敵軍的反攻,變裝的逃亡,到大連後才看見的自家的死報,在上海驟發的疾病等等,當這樣晴快的早晨,又于這樣和平的環境之中回憶起來,好像是很遠很遠,一直是幾年前頭的事情。他一時把雜念摒除,靜聽了一忽船的劃子擊水的清音。回頭來向東北一望,靈奇的保倜塔,直插在晴天暖日的中間,第一就映入了他的眼簾。此外又見了一層葛嶺的山影和幾叢沿岸的洋樓。

  大約是因為年關近了,遊湖的人不多的原因,他在白雲庵門口上了岸,踏著苔封的石砌路進去,一直到了月下老人的祠前,終沒有一個管庵的人出來招呼他。向祠的前後看了一遍。他想找出籤筒來求一張簽的,但找了半天,簽詩籤筒終於找不出來。向那玻璃架裡的柔和的老人像呆著了幾分鐘,他忽而想起了北京的詒孫和詒孫的男人。

  「唉!這一條紅線,你總拉不成了吧!」這樣的在心裡轉了一下,他忽覺得四邊的靜默,可怕得很。那老人像也好像變了臉色,本來是在作微笑的老人,仿佛是搖起頭來了。他急忙回轉了身子,一邊尋向原路走回船來,一邊心裡也在責備自家:

  「詒孫不是已經結了婚了麼?」

  「詒孫的男人不是我的朋友麼?」

  「她不是答應我永久做她的朋友的麼?」

  「不該不該,真正不該!」

  下了船,劃向三潭印月去的途中,他的沉思的連續,還沒有打斷。生來是沉默的他,臉上的表情就有點冷然使人畏敬的地方,所以船戶屢次想和他講話,終於空咯了一聲就完了事。他一路默坐在船上,不是聽風聽水,儘量地吸收湖上的煙霞,就在沉思默考,想他兩年來和詒孫的關係。總而言之,詒孫還可以算得是一個理想的女子。她的活潑的精神,處處在她的動作上流露出來。對一般男人的體貼和細密,同時又不忘記她自己的主張。對於什麼人,她都知道她所應取的最適當最柔美的態度。種種日常的嗜好,起居的服飾,她也知道如何的能夠使她的周圍的人,都不知不覺的為她所吸引。若硬要尋她的不是,那只有她的太想贏得各異性者的好感這一點。並不是逸群一個人的嫉妒,實在她對於一般男子,未免太泛愛了。善意的解釋起來,這也許是她的美德,不過無論如何,由謹嚴的陳逸群看來,這終是女人的一個極大的危險。他想起了五六個月前頭,在北戴河的月下和她兩人的散步,那一天晚上的緊緊的握手,但是自北戴河回來以後,他只覺得她對於她自己的男人太情熱了。女人竭忠誠于自家的男人,本來是最善的行為,就是他在冷靜的時候,也只在禱祝她們夫婦的和好,他自家可以老在她們家庭裡做一個常客,可是她當他的面前,對於她男人和其他各人所表示的種種愛熱的動作,由抱了偏見的他看來,終於是對他的一種侮辱。這一次的從軍的決心,出京前的幾天的苦悶,和陸續接到她的信後的一種後悔之情,又在他的心中復活起來。他和昨天晚上在酒店裡的時候一樣,又捏起拳頭來向船沿上狠命的打了一下。

  「船戶!你怎麼不出點氣力劃一劃呀?劃了這麼半天,怎麼三潭印月都還沒有到?」

  他帶怒聲的問了,船戶倒被他駭了一跳。

  「先生!您不要太性急了,前面不就是三潭印月的南堤了麼?」

  他仰起頭來看看,果然前面去船不遠,有一道環堤和許多髡柳掩映在水上。太陽也將當午了,三潭印月的亭台裡,寂然聽不見什麼人的聲音,他仰天探望了一回,微微的歎了一口氣,心裡想了一想,「啊,這悠久的長空,這和平的冬日!」不知不覺地又回復了他平時的安逸的心情。船到了堤前的石階邊上,他吩咐船戶把空船劃到後面去等,就很舒徐地走上石欄橋去,看池裡的假山碑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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