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蜃樓(2)


  二

  是上弦新月半規未滿的時候,湖濱路上的行人車輛,在這黃昏影裡,早已零落得同深宵一樣,隔一條路的馬路兩旁,因為有幾家戲園酒館的原因,電燈光下,倒還呈著些許活氣。市民來往的雜喚聲,車鈴聲,間或聽得出來的汽車聲,混合在一處,仿佛在替杭州市民的無抵抗、不自覺的態度代鳴不平的樣子。

  陳逸群一個人踏著黃昏的月影,走出旅館來,在馬路上走了一回,覺得肚子有點饑餓了,就走上一條橫路裡的酒家去吃夜飯。

  一入酒店,他就聞著了一種油炸魚肉和陳酒的香味。自從得病以來,煙酒是應該戒絕的,但他的素來的輕生的僻性,總不能使他安然接受這醫生的告誡,所以一經坐定,他就命夥計燙了一斤陳酒。當他一個人在慢慢獨酌的中間,他的瘦削的面上,漸漸地帶起紅色來了。他舉起潮潤的兩隻大眼,呆呆向街心空處看了一陣,眉頭鎖緊,唉的歎了一口氣,忽而面上籠罩了一層憤怒的形容。他仿佛是在回憶什麼傷心的事蹟,提起拳頭,向街心擎了一擎,就「咚」的打向桌子上來。這時候幸虧夥計不在,身旁的幾張桌子上,也沒有人在吃飯,向四面一看,他倒自家覺得好笑了起來。在這回憶裡停留不久,他平時的冷淡的枯寂的表情,又回上他的臉來了。

  一個人在異鄉的酒店裡的獨酌,終是無聊之至,他把那一斤陳酒喝完,吃了半碗多飯,就慢慢地步出店來,在馬路上繞了幾個圈,無情無緒地走上湖濱的堤路;月亮已高掛在正空的頭上,湖上只蒙著一層淒冷的銀紗。遠遠的幣聲,仿佛在嘲弄這天涯的孤客,湖濱的沉寂,湖上的空明,都變了鉛鐵,重重疊疊壓上他的心來。他搖了幾搖頭,歎了幾口氣,似乎再也不能忍耐了,就咬緊了上下的嘴唇,放大了腳步,帶怒似的奔回到旅館中去。

  這一種孤獨的悲懷,本來是寫在他的面上,態度上,服飾上的,不過今宵酒後,他的悲感似乎比平時更深了。一迸旅館,叫茶房打開了門窗,他臉也不洗一把,茶也不喝一口,就和衣橫倒在床上,吁吁地很急促地在那裡吐氣。茶房在房裡遲疑了一陣,很想和他說話,但見了他這一種情形,也不敢作聲,就慢慢地退出門外去了。他的眼睛緊緊地閉著,然而從這兩條密縫裡偷漏出了幾行熱淚。他不知躺了多久,忽而把眼睛張開了。桌上兩尺高的空處,有一盞紅玻璃罩的電燈在那裡照他的孤獨。西邊窗裡吹進了一陣寒風,電燈搖了一搖,他也覺得有點冷了,就立起身來,走向西面的窗口去。沒有把窗關上之前,他又伸長脖子,向湖面凝望了一回。他的視線掃回窗下的時候,忽而看見了兩乘人力車在馬路上向北的奔跑,前面車上坐著一位年輕的婦人,後面車上,仿佛坐著一個男子。他的視線,在月光裡默送了他們一程,把窗關上,回轉身來見了房裡的冷灰灰的桌椅,東面牆下的衣櫥,和一張白潔的空床,他的客感愈深,他的呼吸也愈急促了。

  背了兩手,俯伏了頭,在房裡走來走去的繞了半天,他忽而舉起頭來,向他的那只黃皮篋默視了幾分鐘。他的兩眼忽而放起光來了,把身體一跳,就很急速地將那皮篋打開,從蓋子的夾袋裡,取出了幾封信來。這幾封信的內容大小,都是一樣,發信人分明是一個人,而且信封都已汙損了;他翻了一封出來展讀的,封面上寫著「錦州大本營呈陳參謀,名內具」的幾個字,字跡纖麗。誰也認得出是女子的手筆。

  逸群吾友:

  得你出京的信,是在陳家席上。你何以去得這樣匆忙?連我這裡字條兒也不來一個,你難道在怪我麼?和你相交兩載,自問待你也沒有什麼錯處,你何以這一次的出京,竟這樣的不念舊交,不使人知道呢?

  你若知道我那一天在陳家席上的失神的態度,回來後的心裡的怨憤不安,天天早晨的盼望你的來信和新聞紙的焦躁,恨不得生出兩翼翅膀,飛到關外來和你們共同奮戰的熱情,那麼我想你一定要向郭軍長告個短假,假一駕飛機回到北京來和我說明白你心中堆積在那裡的牢騷了。

  鬍子們的兇暴,奉軍的罪惡,是誰也應該聲討的,你和陳家伯伯的參與反戈的計劃,我在事前也已經知道,然而平時那樣柔順的你,對我是那樣忠誠的你,何以這一回的出京,竟秘而不宣,不使我預先知道呢?

  天天報上,只載著你們的捷訊。今早接陳家伯伯從高梁宿打來的電報,知道兩三日內,大本營可移往錦州,陳家的家人送冬衣用具北來,我也托他帶這一封信去,教他親交給你。

  天氣寒冷,野營露宿,軍隊裡的生活,你如何過得慣?

  肉汁味精,及其他用品一包,是好幾天前在哈達門裡那家你我常去的洋行裡買就的,還有新到的兩本小說,也是在他們那裡買得的。

  這幾天京津間謠傳特甚,北京也大不安,陳家的老家人是附著國際車出去的,不曉得這封信要什麼時候才能到你那裡?

  心裡有千言萬語,想寫又寫不出。昨天一天飯也沒有吃,晚上曾做了許多惡夢。我只希望你們直搗瀋陽,快回北京來再定大局。

  有人來催了,就此擱筆,只希望你們,只希望你早早戰勝了回來。

  詒 孫上

  他在電燈底下讀了一遍,就把信紙拿上嘴上去,閉了兩眼深深地吻了半大。又把這幾封信狠命的向胸前一壓,仿佛是在緊抱著什麼東西似的,但他再張開眼睛來看的時候,電燈光裡照出來的四面的陳設,仍舊是一間客店的空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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