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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班裡人都知道高青雲家裡有個母親,多年守寡把孩子拉大。這回參軍,他母親坐著村裡人抬的四人小轎,親自送他走的。在他心裡,沒有比母親再親的了。從小到大,歡喜時他叫媽,痛苦時喊媽,誰罵了他媽,他能跟人砸破頭,誰要想打他媽媽,他又踢又咬,就要拿身子擋住他媽。但到朝鮮後,他發現另一個名詞,像母親一樣近、一樣親——這是祖國。同志們吃飯睡覺,打仗練兵,張口閉口,最愛談論的就是祖國。炮火一停,同志們蹲在山頭上,捏出撮黃煙,會拖著長音說:「唉,抽口祖國的煙吧。」落雨了,同志們坐在單人掩體裡,又會望著天說:「唉,也不知祖國今年雨水足不足?」高青雲聽著人談,自己也談。每逢一談,他就想起母親;想起母親,他就渴望著談談祖國。日久天長,祖國跟母親溶到一起,分不清界限了。他覺得母親就是祖國,祖國就是母親。凡是從祖國來的慰勞品,都像從家裡來的一樣,他珍藏著,捨不得用,一包煙也揣在懷裡不肯動。

  同志們笑他說:「你們瞧小高,年輕輕的,怎麼那樣保守?連包煙都是好東西。」

  高青雲笑一笑說:「這包煙,我要留著打仗的時候再抽。我要抽一口煙,打一個敵人,抽一口煙,打一個敵人。」說這話時,他的鮮紅豐滿的臉膛閃著光彩,他的一對挺秀氣的眼睛特別明亮,再不見平常那種靦腆勁了。

  今年初,祖國人民寄來大批的慰問信,分發到各連隊去。高青雲分到一封,看了又看,看完藏到貼身口袋裡,從此添了心事,時時坐著出神。

  班長想:「這孩子怎麼的啦?」便去跟他談。

  高青雲掏出信來。這是母親寫來的,信上寫著:

  兒呀!你要永遠想著過去,記著今天。想著過去你跟你媽媽受的罪,記著今天共產黨帶給咱的好光景。要多多立功,多多打敵人,可不能讓你媽臨老再叫人踐踏了!……

  班長看完信說:「這倒巧,真是你媽的信分到你手裡麼?」

  高青雲凝視著遠處說:「不是,這不是我媽寫來的。我不知道是誰寫的,反正是祖國的一位母親,像我媽一樣的人。」

  他把信重新藏好,貼身藏著,一天不定摸幾遍,單怕丟了。每次作戰,他都要背著人掏出信來,從頭到尾看一遍,對著信說:「你放心吧,媽,你兒子不會讓人踐踏你的!」

  這回在漢江南岸,他就是帶著這種決心,參加了戰鬥。他們連隊守著條要路口,縱橫挖了許多道壕溝,阻擊敵人。前後打了半個月,他們擋住敵人的步兵、裝甲車、坦克……始終不讓敵人前進一步。

  高青雲卻負傷了。

  衛生員談他負傷的經過說:「你們沒見,當時的情形才急人呢!敵人的坦克隆隆沖上來,一面沖一面開炮。高青雲連扔了兩顆反坦克手榴彈,炸壞一輛,後頭的又從旁邊繞上來了。反坦克彈已經打幹,怎麼辦呢?眼看坦克沖到跟前,人家也靈,一個高跳到坦克上,打算往炮塔裡塞手榴彈。可是炮塔蓋得挺緊,幹急打不開。敵人正打炮,大炮亂轉。大炮轉,高青雲也轉,就是不下來。打著打著炮塔裡冒滿了煙,非開蓋不可了。一開蓋,正好,手榴彈塞進去,轟隆一聲,坦克起了火,高青雲也震下來,褲子都燒了……」

  事後,高青雲摸著口袋裡的信對人說:「當時我只覺得我的母親、我的祖國,就在我身後。我要是擋不住,坦克就壓到她身上去了。我怎麼能讓坦克沖到我背後去呢?」

  他為他的母親、他的祖國,負了傷,現在就要回到母親的懷裡去了。

  吳天寶聽大家談著高青雲的故事,都聽癡了,熱呼呼地問高青雲說:「你回到祖國高興麼?」

  高青雲望著藍蔚蔚的天空,咧開嘴一笑說:「有什麼可高興的?還不是一樣。」

  吳天寶說:「可不一樣。你等著瞧吧,一過鴨綠江,滿眼都是燈火,亮堂堂的,看那多好!」

  高青雲笑了。

  吳天寶讚歎道:「虧了你們啊!要不是志願軍,誰還能見到亮?你們爬冰臥雪,腦袋掖在褲腰帶上,實在太辛苦了。」

  高青雲說:「你們不是照樣辛苦!有你們這樣的工人,勝利一定有把握。」

  吳天寶就問:「同志,你們前邊缺什麼?告訴我,豁上死也得給你們送上去。」

  高青雲說:「別的咱不清楚,我是想:要能多有點反坦克手榴彈才好呢。」又問:「你看今兒黑夜能回到祖國麼?」

  吳天寶應道:「到得了。只要清川江過得去,就沒問題。」

  那黑夜,就是姚長庚領著人戰勝冰害那一黑夜,吳天寶拉著這批志願軍傷員開過清川江去,奔著祖國一路飛跑。初春的夜晚透著清寒,早雁來了,叫的聲音帶著不明不白的哀愁。風從東南方向吹來,飄散著泥土的氣息,很容易引人想起遙遠的鄉土。黎明光景,這車為祖國流了血的兒子重新回到祖國來了。他們流血、流汗,生命都交出去了,為的是誰呢?只要他們的祖國幸福,祖國歡樂,誰又去計較個人的苦樂?可是,這些錚錚響的鐵漢子呀,一旦重見了他們用生命保衛著的祖國,聞到漫野冬麥的青氣,有人竟偷偷地灑了淚。祖國啊,你能知道你兒子對你的懷念是怎樣深切麼?

  吳天寶停下車,一個高兒蹦到地上,他原來在路邊發現一棵最早的青草芽。

  §第十七段

  草綠了。在朝鮮那三千里江山上,漫山漫坡開著野迎春、金達萊。金達萊一大片一大片的,鮮紅嬌豔,一朵花一朵青春,每朵花都展開眉眼,用笑臉迎著春天。

  正是一九五一年四月尾,太陽偏西,一輛吉普車帶起一溜滾滾黃塵,撲著清川江飛似的開去。公路兩旁有許多朝鮮婦女用白鐵盆頂著土,辛辛苦苦墊著路基。吉普車一過,那些年輕婦女招著手喊:「志願軍萬歲!」跟著車跑了幾步,拋上一捧一捧盛開的野丁香花。

  車裡坐的是武震。他沉著臉,默默地盯著前面。吉普車開得四隻軲轆不沾地,他還只管嫌慢,單好一步邁到橋上。

  日頭平西,車子開到姚長庚的住處。村邊上有些工人提著籃子,拿著小鋤,正剜野菜。也有人在栗子樹的橫枝上系著草繩子,吊了架秋千,大家圍著悠蕩著玩。

  姚長庚一見武震,吃了一驚。他怎麼大白天坐著車行動起來?必是有什麼急事。

  武震是有急事,一來便召集幹部開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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