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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第十六段

  吳天寶好比一叢大路邊上的馬蘭草,自打發芽那天起,從來沒人憐愛他,澆他一滴水。他卻有股野生力量,任憑腳踩,車軲轆軋,一直潑潑辣辣長著。有一天,他得到陽光,得到雨水,開了花了,用整個生命開出朵花,蓬蓬勃勃向著生活。

  他喜歡的東西很多,什麼都容易引起他的興趣,看見一條小狗躺在棉花筐子裡閉著眼曬陽陽,也要發笑。但他最愛的是革命軍人,特別是志願軍。愛到這種程度,只要一看見穿黃軍裝的人,單好上去抱住他們說幾句親熱話。頭一回帶給他陽光雨水的,不正是這些人,誰能忘記他們?你要告訴吳天寶說於今他本身也屬￿這類人,幹著同樣莊嚴的事業,他會擺擺手,喜眉笑眼說:「咱算老幾,怎麼敢跟人家比!」

  那天,就是江上鬧冰排鬧得最厲害那天,吳天寶由平壤大南邊接了批傷員,半路停在清川江南一座山洞裡。四次戰役打響有一個月了,漢江兩岸正展開著轟轟烈烈的阻擊戰,這批傷員都是從前線新下來的。原先,車站軍事代表怕拉不動,不敢掛車。

  吳天寶說:「沒關係,交給我好了。」

  軍事代表問:「你看能拉麼?」

  吳天寶一口答應說:「能拉——再多點也能拉。」

  黑影裡有個傷員歎道:「嗐,到底是共產黨教育出來的工人!」

  吳天寶望著黑影說:「同志,別說這個啦。你們是為誰呀!我們連這點力不能盡?只要你們回去,早一天把傷養好,比什麼都強。」

  吳天寶拉著這批傷員,處處盡力。在他眼裡,你就是用金子打出批跟他們一般大小的金人,也不比他們貴重。起車停車,慢慢的,惟恐震了傷口,那種小心勁,仿佛傷員就托在他雙手上。白天停在山洞子裡,吳天寶又怕煤煙熏人,發動乘務員幫著護士運傷號,都運到山溝去。

  傷員散在栗子樹林裡,臉色蒼白,滿身發出藥味,無歡無樂悄悄躺著,時時有人會喘口粗氣。

  有個叫高青雲的戰士格外引起吳天寶的注意。這還是個孩子,不滿二十歲,臉蛋紅紅的,眉目很俊。誰要望他,他就對你咧開嘴一笑,看不出有什麼痛楚。其實他的傷很重,下半截身子都燒壞了,纏著繃帶,一步不能走動。

  吳天寶心裡尋思說:「別看他們不喊不叫,傷口不定怎麼痛呢?該尋個什麼道叫大家樂樂才好。」就往高坡一站,兩手叉著腰問:「同志們,你們愛不愛聽戲?我們這兒有位坤角,南北馳名,青衣花旦,歡迎她來一段好不好?」

  大家順著吳天寶的手一望,忍不住笑了。只見柞樹棵子裡立著條大漢,像座影壁,腰有面板寬,忽忽掄著醋缽子大的拳頭,不知練的哪門功夫。試想想,他還唱花旦呢。

  這自然是劉福生。平常你越討厭,劉福生越唱得歡,唧唧的,像木匠銼鋸齒一樣,唱著唱著還要問:「你聽這一口,夠不夠味?」就用手拍著大腿,有滋有味回過頭另唱。

  乘務員哀求他說:「別唱了!你饒了我們吧,我們還想多活幾天呢!」

  劉福生會說:「什麼話!現在的好戲不會聽,真沒有耳福。」

  當著生人的面叫他唱,他倒張不開嘴了。

  吳天寶催促他說:「唱啊!唱啊!你唱了,明兒回國我請你吃鴨綠江的魚。」

  劉福生把眼一乜斜,嘴一癟說:「吃什麼不好,偏愛吃魚!又得吐刺,又怕紮著,麻煩透了。要請就請我吃肉,一口一塊,那多過癮。」

  吳天寶說:「吃肉就吃肉,你還不唱?」

  劉福生說:「你怎麼不唱?你唱我就唱。」又對大家一指吳天寶說:「這小子會蘇聯跳舞歌,叫他吹一段。」

  可是大家都叫劉福生迷住了,非聽他的不可,纏住他不放。

  劉福生把右手背反舉到左鬢角上,行個羅圈禮說:「我唱是准唱。沒唱以前,先破個啞巴謎給大夥猜,猜著了,叫我唱多少我唱多少。要是猜不著,咱們有言在先,同志們可得說故事咱聽。」

  傷員們等急了,緊催他說:「破吧,破吧,別賣嘴了。」

  劉福生用手把臉一抹,鼻子眼一緊蹙,紮撒著兩隻大手,發瘋地扭起腰來。瞧他腰有面板寬,扭起來活活氣死風擺柳,把人骨頭都扭酥了。扭著扭著撥楞地停下說:「猜吧,打個地名。」

  全場哈哈大笑,誰還能耐心去猜,都急著問:「是什麼?說出來得啦,別悶人了。」

  劉福生說:「告訴你呀,是紐約(扭腰)。」就又緊晃著大屁股說:「扭腰,扭腰,我扭斷你的腰!」

  吳天寶一面笑一面狠狠拍了他大屁股一巴掌叫:「你這個魔精!彆扭了,再扭扭掉底了!」

  劉福生大咧咧地笑笑說:「可是你說的,人家是為誰呀?咱出出洋相,同志們一樂,忘了痛,也算盡了咱的心了。」

  這一鬧哄,傷員們情緒好了,說說笑笑的,有了生氣。劉福生緊追著他們說故事。

  從這次戰役延長的時間上,從敵人使用的兵種上,想像得出戰爭是怎樣的激烈。可是怪得很,傷員們談起來常常是又輕鬆,又可笑,好像玩一樣。

  有位排長,半邊臉被汽油彈燒得烏黑,叫打仗是釣魚。他說:「敵人才笨呢,呆頭呆腦的,像是條大鯰魚,見鉤就吞。這回我們守山頭,打到一半,往下滾起石頭來。敵人一看,猜想我們子彈打幹了,哇哇沖上來,想捉活的。沖到半山腰,我們又開了火,這一場狠揍啊,揍得鬼子唧哇亂叫,也不知是叫爹,還是叫娘。」

  衛生員正給高青雲換藥,用嘴巴一指高青雲說:「要聽笑話,他肚子裡才多呢。前回人家打坦克,捽著鬼子的腿往外拖,差點沒把鬼子掙零碎了。」

  吳天寶的眼跟高青雲碰了碰頭。高青雲一笑,顯著挺靦腆,也不開口。他有什麼可說的?無非前後打壞了敵人四輛坦克,離他的計劃遠著呢。他想打八輛。打到八輛,興許能見見毛主席吧——這是他心底的願望。

  高青雲不說,有人說。他是個出色的反坦克英雄,好多人都清楚他的事。

  光看外表,誰也看不透高青雲的靈魂,他的性子很綿,靦靦腆腆的,光會笑,像個大姑娘。一乍來,班長問他:「你為什麼參加志願軍?」

  高青雲低著頭說:「我為我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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