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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第十二段

  這天晚間在電話所值班的有姚志蘭、小朱、康文彩等幾個中朝女電話員。周海為了掌握電話線,可以隨時指揮搶修,也留在那兒。

  電話所藏在一座鐵路涵洞裡,兩邊壘上石頭,留點小口,掛上草簾子;裡面拉進電燈,擺著交換臺。洞子很矮,走動得彎著腰。地面特別潮濕,淨稀泥,凍得又不結實,撒滿草,鋪上席子,一踩,稀軟亂顫,仿佛踏到水面漂著的小船上。

  小朱臨著頭半夜先坐台。坐下不久,就接到秦敏給武震的特急通話,命令昨晚從國內來的502次車務必在下兩點開到清川江北岸上,打那兒可以由兵站人員搗裝過江,當夜送上前線,因為前線馬上要「起床」了,正等著這車「大餅子」吃呢。

  小朱肚子裡咕咕唧唧的,憋不住笑。大餅子!你當真是送給戰士吃的黃米餅子麼?你啃口試試,不硌掉大牙才怪。這是為大炮吃的鐵餅子呀。馬上要起床了,明明是說我們又要發動攻勢了。照規矩,電話員本不允許聽電話。小朱卻會說:「誰想聽?人家是要看看電話說沒說完,話就跑到你耳朵裡來了。」

  不一會,502次車從小朱頭頂上開過去了。小朱先覺得地動了,電燈晃搖起來,接著忽隆忽隆聽見聲了,越來越大,由遠而近。小朱的全身也震盪起來,搖搖晃晃,就像坐在車上一樣,可自在啦。

  姚志蘭和康文彩幾個人坐在新砌的土炕上,圍著被說些閒話。

  周海蹲在炕洞眼前,往外扒扒煤火,支起個破炸彈托熱高粱米飯吃。

  人在艱苦當中,腸子裡油水缺,最想吃的,剩的洋蠟頭也會填到嘴裡當灌腸嚼了。這時候頂愛談吃的,談起來眉飛色舞,你想止住不讓談,比從談的人嘴邊搶東西吃還可恨。大家叫這個是「精神會餐」,這種會餐永久是最迷人的話題。

  周海用羹匙搗著帶冰碴的凍飯,有滋有味說:「後兒過年了,還不給頓餃子吃呀?准是三鮮餡的,一咬一包湯,你們說好吃不好吃?」

  小朱從一邊嗤地笑道:「餃子吃不成,要吃刀子了!」

  周海假裝正經說:「呔!大年下,淨說喪氣話,也沒個忌諱,怎麼專跟包老爺學?在我們家裡,三十晚上就吃餃子,都是先包好了凍著,餡裡還包上棗,包上栗子,誰要吃著了啊,主著今年找個好女婿,早生貴子。」

  電話員們吵起來。大腦袋說:「你看你,周科長,哪像個科長樣。一張嘴就沒正經的。」

  一位江蘇姑娘笑了陣,又談到餃子上:「你們北方人就是愛吃餃子,有什麼好吃的?好好的肉都糟蹋了,哪及做碗粉蒸肉吃。不信你把五花肉切得薄薄的,蘸上米粉,蒸好了,一揭鍋,滿碗油汪汪的,那才香呢。要是再加點糖,加點酒,就更是味。你吃過呀?」她一面說,一面比劃,那種神氣,仿佛肉就擺在旁邊,生怕旁人剁了餃子餡,不肯蒸著吃。

  姚志蘭拿食指按著嘴唇,眼珠斜到一旁,笑了笑說:「我旁的也不想,就是饞個年糕。要是有盤煎糕吃多好啊!煎得嬌黃嬌黃的,兩面帶痂,撒上白糖——哎喲,饞死人了!」回身推了推康文彩問:「他們告訴我說,朝鮮過年都吃打糕,是不是真的?」

  康文彩躺在她身邊,掠了掠頭髮,笑著一抿嘴說:「怎麼不是真的?過年你到我家去吧,叫我嫂子做給你吃。」她的臉蛋胖乎乎的,脖子上圍著條雪白的絲巾,巾角繡著枝紅豔豔的金達菜花,襯得她怪媚氣的。

  周海亮開高嗓門說:「隨你們說出大天來,我還是要吃餃子。好吃不過餃子,舒服不過倒著——這是幾千年的老古語,還有個錯?」

  大腦袋笑道:「罷呦!你們天南海北的,吃得也不少了,也不怕撐壞肚子,還是倒著舒服舒服吧。」

  大家一看表,時間真不早了,又笑了一會,橫躺豎臥擠著睡了。

  正半夜,姚志蘭睡得正濃,小朱扯著她的耳朵叫:「起來!起來!該你的班啦,別裝死了。」又唧唧噥噥說:「你可別迷迷糊糊的,找著挨訓。武隊長為那趟車,親自跑到調度所去,頭回要電話,我接的一慢,他就問:你睡著了不成?差點沒嚇掉我的魂。」嘴裡嘀咕著,早躺到姚志蘭的熱被窩去,拿被蒙著頭睡了。

  姚志蘭用濕手巾擦擦臉,披著大衣坐到交換臺前,戴上耳機子,套上送話器,靜靜地望著各處要電話的表示牌。

  後半夜比較清閒,調度所問了幾遍502次車上煤上水的情形,就沒什麼電話了。夜長,坐的一久,人頂容易倦。

  康文彩坐到朝鮮臺上,打著呵欠,自言自語輕輕說:「唉,夜真長啊,幾時才亮呢?」

  在寂靜的長夜裡,姚志蘭聽到一陣沙沙聲,落到頭頂上。是下雪了。她從小就喜歡雪。雪花飄到臉上,涼森森的,又輕又軟,特別舒服。小時候,她是個又沉靜又大膽的姑娘,在大雪地裡。她跟男孩子一起堆雪人,扔雪球,像男孩子一樣歡。臨到打雪仗,兩邊挑人,男孩子就不要她了。他們嫌她是丫頭,說她不中用,都不挑她。她果真不中用麼?

  現在她不是打起仗來了?天落著雪,夜這麼靜,她遠遠離開祖國,藏在個又陰又冷的小洞裡,坐在她旁邊的是位同伴,要不是來到朝鮮,她一輩子不知世界上還有個康文彩,康文彩也不知有個姚志蘭。各人在各人角落勞動著、生活著,從小到大,從老到死,漠不相關。但她們當真漠不相關麼?不管她們知不知道,見不見面,她們的肉卻連著肉,心連著心,她們的命運永遠是一個命運,她們的生死永遠是息息相關。這怪不怪呢?

  清川江北頭一站的電話表示牌掉了。姚志蘭插上扣頭線一問,是要調度所,立刻接過去。

  武震踡踡在調度所裡。剛才喊了好半天,親自指揮502次車,喊得嗓子眼往外冒火。幹這一行,照他的說法,非有唱黑頭的本領不行,嗓子得錚錚響,隔著千兒八百里,也得喊的叫人聽見。他有點乏,合著眼打了個盹,再一睜眼,精神又足了。炕燒得滾熱,煎餅也能烙熟了。他想出去風涼風涼,一推門,燈光射出去,只見燈亮裡密密點點,飛舞著好一片大雪。

  武震喜得說:「唉,好天呀!」站到廊簷下伸出手去,讓雪花落到他的熱手掌上,心想這一場雪,下他幾尺深,開春一化,來年莊稼准可以有個指望了。

  清川江北頭一站來了電話,武震轉回屋去一聽,臉發了黑。車站到江岸的線路炸了,據估計,下半夜三點才能修復。502次車正往站上開,該怎麼處理呢?

  武震聽著站代表的報告和請求,腦子裡把整個事情掂了個過。火車要不要繼續往前開呢?當然要開。這是秦司令員的命令,也是軍事需要。但等炸毀的線路修復後,火車開上去,卸完東西,天快亮了。前面再沒有地方藏車,必須返回本地山洞子,跑不到半路天就亮了。大天白日火車暴露在外面,乾等著挨炸吧。這就是問題的關鍵。

  武震大聲問道:「你們那邊下沒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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