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楊朔 > 三千里江山 | 上頁 下頁 |
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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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凍得要命,怎麼睡法?大夥只得把褲子褪下點,打個結,包住腳,大衣往頭上一蒙,背貼著背,腿插著腿,糊弄著睡下去了。北風撒開了潑,圍著小屋又吼又鬧,吹得外頭高粱秸葉子嘩嘩亂響。小屋一時好像只大風浪裡的破船,東擺西晃,眼看就要鼓翻了。睡到後半夜,姚志蘭凍醒了,腿抽了筋,痛得坐起來,咬著牙搓腿肚子。小朱忽然在她身旁哭起來,哭得那麼傷心,嚇了姚志蘭一跳。 姚志蘭搖著小朱問:「小朱,小朱,你怎麼的啦?」 小朱嗚嗚哭著說:「我媽死了!」 姚志蘭忍不住笑:「傻閨女,你是做夢啊!還不醒醒?」 小朱濛濛矓矓問:「我是做夢麼?」 姚志蘭說:「不是做夢是什麼?白天看你那個潑,像個母夜叉,怎麼也想起家來了?」 小朱不好意思說:「誰想家來?」 姚志蘭說:「夢是心中想,不用哄我。」 小胖子縮了縮腿,睡夢裡吧嗒吧嗒嘴。姚志蘭悄悄說:「咱們別說話啦,看吵醒人家。」 夜晚表面很平靜,連聲狗叫都沒有。山風帶著股松脂油的香氣,撲進屋裡,吹得門上的破席忽搭一下,忽搭一下,好像是人掀的。遠處響了聲槍,豎起耳朵一聽,又聽不見了。 小朱推了推姚志蘭小聲問:「你睡著了麼?」 姚志蘭悄悄說:「睡不著,凍得慌。」 小朱說:「我也是睡不著。我才想,咱這幾個人,過去東一個,西一個,有的連認識都不認識,哪尋思能碰上?眼時聚到一起,像親姐妹樣,也是緣分。最好一輩子能在一塊,那有多好!」 姚志蘭道:「傻丫頭,又說癡話了。哪能一輩子不離開?等勝利了,就得分手了。」 小朱說:「一分開,多叫人難過,還不得哭。」 姚志蘭笑著說:「那我先哭。」 小朱搶著說:「我先哭,我先哭,我得先哭。」 姚志蘭摟著小朱嘁嘁喳喳說:「別瞎扯啦,那時候叫你哭也哭不出,光剩笑了。你想想,仗打勝了,我們又回到祖國,回到家裡,見到自己的親人,該多高興啊!你還會哭?天快亮了,這回可該睡啦。」 一轉眼,她倆親親密密擁在一起,互相拿身子暖和著,呼呼睡著了。 日子暫時可是艱難的呀!天還挺黑挺黑,姚志蘭搖醒大家,一個個半睡半醒的,打著冷顫,摸摸索索摸到廚房裡,二三十人搶一個小盆洗洗臉,然後往下塞苞米渣子。也沒菜,每人手心裡一撚鹽花。吃了飯,還得鑽到山溝去防空。山溝又潮濕,一踩一咕哧冰水。姚志蘭想出個道,不知打哪撿到張斷了齒的破鐵耙,領著大家上山拾柴火。 五年的舊松針黃了,老了,落了一山坡,鋪著厚厚一層。松樹塔掉得滿山坡都是。橡樹葉子有巴掌大,叫霜打成紫色,幹在棵子上。滿地一片黃色裡,冒出一撮一撮小綠纓,十分鮮嫩——這是剛發芽的小松樹。 姚志蘭領著頭耙松針,一耙一大堆,拿棉大衣包回來可以燒炕。小朱鬼精靈,有時爬到松樹上,兩手抱著樹一搖晃,陳年老針唰唰落下來,落得姚志蘭滿頭滿脖子都是,嚇得她撲落著頭跑開。 電話交換臺一時安不起來,武震吩咐她們多和朝鮮女電話員聯絡聯絡,可以研究研究業務,彼此學學話。姚志蘭只想多做點事,便發動女同志幫男同志洗衣服,補襪子,做些針線活。附近車站上搶修電線,她們就爭著去幹。深更半夜也不怕,常常幾個人抬著多重的鐵線,一腳泥一腳水的,摸著黑趕一二十裡路,把鐵線送到工地去。 說來也怪,不管環境多麼困難,這群女孩子卻總是那麼歡歡喜喜的,不叫一聲苦。小朱幫人洗衣裳,手常泡在水裡,皴得裂了血口子,也不停手。她的花樣又多,時常搓著搓著衣裳,想起來就囔:「來,咱們碰球。」便先說:「一球碰二球。」大腦袋在她身旁,接著笑道:「二球碰四球。」姚志蘭占的地方數第四,趕緊笑著說:「四球嘰哩咕嚕碰一球。」小朱叫:「好,你找尋我!」趕緊說:「一球嘰哩咕嚕乒乓碰四球。」姚志蘭用手背掩著嘴,又往空一拍,也顧不得再碰,笑得說不出話。小朱尖著嗓子吵:「噯,你輸了!」按著姚志蘭就彈腦殼。姚志蘭推開她說:「不和你玩這個,咱倆瞅眼,看看誰先笑。」繃著臉就瞅小朱。小朱立時把眼一瞪,眼皮動都不動,直瞪著姚志蘭,倒把姚志蘭逗笑了。 那個穿紫的胖乎乎的朝鮮姑娘和姚志蘭在山洞裡見過一面,再一碰頭,親熱極了,時常到姚志蘭住處玩。她挽著姚志蘭的胳臂,在姚志蘭耳朵邊上輕輕說笑著,半說半比劃,把她記得的中國字、蘇聯字都搜尋出來,好讓姚志蘭能聽懂。姚志蘭聽不懂,也能猜出她的意思。一個眼色、一個笑臉、一個手勢,盡足以表達感情了。關於她的事,姚志蘭聽出她叫康文彩,家在南面,大半家裡有個老人下落不明,因為她直理鬍子,理完鬍子就用略微帶斜的細眼凝視著遠處,半天不做聲。 有一天,周海從現場回來,滿身油光光的,棉襖撕了幾道大口子。小朱一見嚇了一跳:「哎呀周科長,你怎麼瘦成這樣子?」 周海說:「沒吃的呢。饑一頓,飽一頓,有時一兩天水米不打牙,今兒就是回來領糧食。」 姚志蘭叫他脫下棉襖,替他縫縫。 小朱搶著問:「小賈可好吧?上回他托人帶話來,要雙襪套,早縫好了,你給他帶回去吧。」 姚志蘭問:「誰是小賈,我怎麼不認識?」 小朱說:「你忘啦,那回從山洞子往這搬,替我背東西那個人。黑燦燦的,大眼睛——是咱們電務段的。」 姚志蘭停下針線,拿針按著嘴唇,歪著頭笑了。 小朱紅著臉叫:「你笑什麼?我知道你沒好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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